《关河》第6章


上的地方。他惶恐而讨好地说着这些话。但我只是沉默地看着他,我厌恶他讲话的声音,就好像我厌恶他叫我少爷。管城的人从不这样叫我,他们叫我陈彻。和我的父亲一样,清楚地叫我的名字,陈彻。
洛阳的人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叫我少爷,或者,杜彻。这一切,都是杜连山告诉我的。他说,孩子,你叫做杜彻,你明白吗,你是我的儿子。我抬头看他,他有着和我相似的眼睛。不若陈寒碧那样淡定沉默。他对我微笑并且抚摩我的头发。他说,你叫做杜彻,你是我广陵杜家的第一百一十五代子孙。
我并不相信他的话。离开我的父亲陈寒碧,我如同一只幼小的野兽那样悲伤警惕。我不相信他,如同我不相信杜府中所有面容模糊神色戒备的仆人。他们看着我。叫我,少爷。他们叫我少爷,好像我没有名字。因此我对他们深感厌恶。
我的婢女秋红从不对我微笑。她长着一张硕长的脸,显得分外忧伤。穿灰色的裙子。用一双鄙薄的眼睛看我。我不知所措,也不明白如何才能让她微笑。在管城,人们总是微笑。即使我的父亲陈寒碧固执地从不医治任何人,他们也不加罪于我。总是大声叫我说,陈彻。去哪里呀。他们这样问并不是真的想知道我要去哪里,就如同对于这样的问题我总是模糊地指着一个方向说,那里。他们这样问,只是想向我传递他们的快乐。
洛阳的人们没有快乐。这是我初步得到的印象。从秋红那里进一步印证了下去。我和她相互防备,抱着不名所以的敌意。杜连山为我请了先生。同样一张长脸,带着我看不懂的忧伤。他喜欢念我听不懂的句子,惩罚我写看不懂的字,常常打我的手心。
这个印象我一直记得。长脸的先生和我同样奇怪的婢女秋红。他们以一种奇特的默契惩罚着我。每次,秋红总是几乎迫不及待地递上竹篾,看它飞快地在我手上留下红色的痕迹,并且迅速凸出,然后,眼睛里发出隐秘的快乐。我一言不发,任手心剧烈地疼痛。心里面想着先生讲述的竹林七贤的故事。这和竹子有关,和隐士无关。那些隐逸飘忽的高人,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竹子抽打在掌心的疼痛。
杜连山死去以后,秋红和先生私奔未遂被家丁抓住绑到我的面前。我看着他们相似的长脸,突然有一种想要大笑的冲动。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那和我朝夕相处却让我恨之入骨的婢女的眼睛,细长中带着隐约柔媚的光亮,让人沉醉。我看着她,微笑。然后,让家丁用竹篾把他们活活打死了。
管城(3)
在洛阳我离开童年,迅速成长为一个偏执阴郁的少年。我讨厌这城市没完没了的繁华,没完没了的歌舞升平,讨厌它掩盖不住的属于女人和灭亡的阴影,讨厌杜府所有让我压抑的窃窃私语,讨厌下人们带着生疏甚至鄙薄的敬意。他们以为我不明白,其实我早已经知道了。从那些阴暗的角落我听到他们卑劣地低语,他们说,他神气什么,他不是少爷,到底是哪里来的野种,他根本不是杜家的人!他不是杜家的人!
我知道,我不属于洛阳。可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是多么地想念管城。想念我的父亲陈寒碧,想念百草厅中阴郁的干燥的味道——只有老仆杜忠对我微笑。他对我说,少爷,不要听他们胡说,你就是杜家的少爷。你是真正的杜家少爷——他知道我从管城来,他也见过我的父亲陈寒碧,可他依然这样对我讲,你是杜家的孩子。你是真的。
小寒那天,洛阳下了一场新雪。我带了一壶酒去探望杜连山。和他坐在晴雪园的湖心亭中。我对他说,父亲,我为您带来了京兆的美酒。想问您一个问题。杜连山深深的看着我,他说,你问吧。
我把那壶酒放在石桌上,听到一声脆响,我问他说,我是杜家的孩子吗。
他说,是的。
是的,他说,杜彻,我没有骗你。杜连山看着我,他有一双和我相似的眼睛。他叹气并且抚摩我的头发,他说,我知道你并不相信我。可是我没有骗你,你的确是我杜家的孩子,我广陵杜家的孩子。
我戒备地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然后笑了。我说,那么父亲,让我敬你一杯。我为他斟上一杯酒。
杜连山看着我也笑了。他说,好的。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随后他死了,面带微笑。白雪如花飘落。银装素裹。
最后的时候他看着我,他笑着说,杜彻,你下了什么毒。你不相信我吗。但无论如何,你是我广陵杜家的孩子。你的身体里流淌着我们的血液,一辈子寻找真相,然后终于不得善终。他说,你知道吗,就是真相。
真相。数年以前,管城中的老乞丐告诉过我同样的话,我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如同阴冷的鱼那样流动。顿时,我知道我应该相信他的话。我真的是杜家的孩子。因此我的血液如此疼痛地,要我去寻找真相。那些无人可知的真相,而知道的人,都不得好死。
元康五年冬。洛阳下了一场百年难遇的连绵大雪。我杀死我的父亲杜连山并且埋葬了他。吊丧的人络绎不绝。他们用怜悯的神情看着少孤的杜家少爷,而他神色茫然,眼中血丝遍布,莫名地注视着遥远的东方。他们在灵堂中叩拜,不安地低声议论着史官杜连山的离奇暴毙,议论着星象不为人知的变化。吉星一白下落,一颗怪异的新星向着上中天缓慢地爬升,散发出鬼魅的气息,我抬头,依稀见到它洒下的巨大阴影。
来年的春天在喧嚣与忙碌中度过。我命人翻修了晴雪园,更名为映远园。园中的醉红湖被填平,湖心亭则被仓促地拆掉了。新种的花朵迫不及待地在春风中开放,老仆杜忠默默地跟随着我,看我近乎慌张地掩盖着杜府属于过去的痕迹,遣散家丁,买来新的奴婢。他的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的父亲杜连山做过和我同样的事情。在我回到洛阳之前他换掉了所有的家仆。而这件事情的原因由杜忠在临死之前艰难地告诉了我,是关于我的哥哥。他说,你有一个孪生哥哥,他叫做杜善。
少年迟疑地去拉老人颤抖的手,然后,见到了自己的降生。那是他的哥哥,他们血脉相连着降生。在第一声啼哭中就已经决定了命运。广陵杜家代代只能单传,于是,他被送到管城。迢迢千里,再也不能相见。他见到被自己杀死的杜连山,他面无表情地把自己交给杜忠,带他去管城。找陈寒碧。再也不要让他回来。而他没有见到自己的母亲。罗帏重重密遮着万里灯火。因此,他再也见不到她,也见不到他,即使他已经回来了。
管城(4)
但他们已消失。老人已死,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回来,而他和她,又去了哪里。
我常常想到我的哥哥杜善。想象他就在我的身边。我走遍杜府,想要寻找他留下蛛丝马迹,但是,却一无所获。我了解这样的结果,了解我的父亲杜连山,如同了解我自己。我们都是如此残忍决绝,如此迫不及待地寻找着那些晦密的真相,最终不得好死。
元康六年的春天结束的时候,映远园中芳花正乱,浓郁到让人厌恶的芬芳久久不散。那阴郁早慧的少年见到他早已经死去的父亲。他看着他,并且叫他的名字。他说,杜彻,我不怪你杀了我,可是你怎能这样匆忙地就把我葬下去。少年单薄的身体坚毅而颤栗地看着他。他说,把我的舌头割下来,放入祠堂中的木盒内。快去,你若不这样做,便是我杜家的叛徒。要受百世的诅咒。他走过来,猛然掐住他的喉咙,表情狰狞。他说,快去,把我舌头割下来。他毕竟其实还是一个孩子,于是,看着被自己杀死的父亲,他浑身颤抖,号啕大哭,他说,好的好的,我去,我去。
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再次见到杜连山的情形。他躺在棺木中,所有华丽的陪葬品都不见了,只留一身素袍。我从未如此长久地注视他,他那张已经老去,进而腐烂,终于不再锐利的脸。眉目间有单薄的悲伤,却又存在着洞悉一切的无可奈何的浩淼。夜晚的龙吟山苍木高耸入天,只有隐约的星光费力的透过。不知方向。我借口为父亲守灵,来到山中小住,尔后,独自挖开了他坚硬的坟墓。隐约听到葬礼举行时老仆杜忠那遥远而意义不明的微笑。他说,少爷,你为什么要把老爷埋得那么深呢。我一边笑着一边挖着杜连山深不见底的坟墓,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冬天过去,春天也将完结。杜连山的尸体已隐隐有腐化的痕迹。我看着他,胡乱抹去脸上的汗水,然后撬开了他僵硬的嘴,他的颚骨发出不堪一击的脆弱声响,而他那完好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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