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河》第7章


冬天过去,春天也将完结。杜连山的尸体已隐隐有腐化的痕迹。我看着他,胡乱抹去脸上的汗水,然后撬开了他僵硬的嘴,他的颚骨发出不堪一击的脆弱声响,而他那完好得不可思议的舌头,发出暗黑的毒药的气息。掩映着山中的夜色。诉说那些无人可知的隐秘。
后来,我在祠堂的盒子中见到更多这样的舌头,我明白,这都是我的祖先。或许还有我那从未谋面的哥哥杜善。我说我未曾见过他,但是,不可得知的,或许我早就见过了他。从我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面容开始我就见到了他隐秘的脸孔,而他从未离开。我感到体内的血液无比的沉重而寒冷。从我带着杜连山的舌头从龙吟山回到杜府的时候我就这样感到。我的血液,它们突然地发生了我不知道的改变。让我茫然无措。而杜忠,他在杜府大门前见到我,他小心地看着我,然后说,少爷,你怎么哭了。
我一揩自己的眼睛,对他说,你看错了,这只不过是汗水。
司马寒在元康六年的寒食节出生,因而得名。我初次见他时他还是个真正的孩子。那是在他的满月酒宴席上。我遥远而匆忙地瞥见他的影子,在宫女的怀中倔强地不肯睁开眼睛。似乎是为自己受到的忽略表示微弱的不满。人们都没有看他。在一场宫廷阴谋欲说还休的告下段落以后,人们把更多的目光投向了他的母亲,那权倾朝野的皇后贾南风。满朝文武心怀鬼胎,窃窃私语着。而我,我继承我的父亲,成为一个五品小史官,立在队伍的末尾,用浓厚的白粉遮掩我稚嫩的脸庞,装点了皇后贾南风眼里那繁华丰饶背景。
和坊间流传的不同,贾南风看不出苍老和阴狠。她娇小的身躯不时隐匿在宫殿磐龙柱的阴影中,脸庞上流传着温柔细蜜的微笑。她张口,声音温婉动听,言笑宴宴。她说,皇上今天身子不舒服,就不到了。于是她婉笑而坐,举杯起饮。我如此遥远地看着这女子的身影,而她看起来离那些屠戮阴谋同样地遥远——
——焚松燃鲛的长明灯,天水郡的美酒,东莱郡的仙曲,丹阳郡的舞娘。人群喧哗大笑,歌尽桃花扇底风,伴随着皇子司马寒若有若无的哭声,我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那个让我窒息的洛阳,如潮水般充溢我的耳朵,让我顺流而下,枉顾苍莽。于是我深刻地思念了管城。洛阳以东,那山间穿越翻腾却又终于平坦的土地,而河水匆匆傍城而过。我的父亲陈寒碧,终日端座百草厅中,一言不发,眼睛望着我所不知道的方向。只闻雨滴跌落地面碎裂的声音和灯火燃烧那偶尔的劈啪之声——令我深感温暖。
管城(5)
多年以后,我成为司马寒的先生。教他念先人早已做古的句子,写那些让他看不懂的字。我看着他幼小但沉静的脸,隐忍而坚毅地进行着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的工作,于是感到他那如我一般的蜕变——在洛阳,告别无声的童年,成长为那个阴郁偏执的少年。
我无法否认我是如此地厌恶着洛阳。这一场无法逃脱的劫难。我的父亲死去了,但他却又长存在我身边,对我不动声色地微笑。我常常问他,什么是真相。你要我去寻求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但他并不回答我。他不回答我是因为他已经是一个哑巴。他是舌头被囚禁在祠堂的木盒中,和我们的祖先一起,和所有广陵杜家的史官一起,在木盒中窃窃私语,叙述着不属于人间的密闻。于是,我羡慕我的哥哥杜善。那个如此聪颖地逃离了洛阳的男子。他在何处。他是否,已经成为一个道人。
而我渐渐地相信了。我的哥哥杜善,他是一个道人。梳着高高的发髻。他没有归隐,也不必在脸上涂抹那香气四溢的白粉,他甚至不读诗书。我明白这一点。他是一个道人。在我来到洛阳以前,他已经逃离了它去到梁州。一个太平道的青衣小道,眉清目秀,似笑非笑。制符念咒,乐此不彼。
元康八年冬天。第一场大雪让人烦躁地久久不降。整个洛阳不自觉的陷入了焦灼的等待中。而我厌倦了那些文官武将,那些宫廷中没完没了的结党营私,明争暗斗。那些尖利着嗓子,涂抹着白粉,面容不清,高谈阔论的同僚。常常地,我并不明白他们的话,但我从不因此感到羞耻——当我还是一个少年,我的父亲陈寒碧就告诉我,那些用奇特的方子和引子来掩人耳目的医者,不过是些庸医。因此,所有关于洛阳的没日没夜的诗词歌赋高歌淡舞,都让我暗笑出声。洛阳以她特有的姿态矜持又放纵地欲说还休,莲步轻移,让所有的人在她的怀中沉醉东风,甚至不知归途。她是这样美丽妖娆,阴狠毒辣,如同那大权在握的皇后,贾南风。
而就像洛阳是这天下无上的皇都。再也没有一座城市出现,以便成全了她的孤独。我从未在皇宫中见到过晋王司马衷。但关于他的传闻却在隐秘的嘲弄中进行——征服天下的司马炎最终受到命运的嘲弄,他的继承者是那样的愚昧无知,蠢不可及。那些被白粉掩盖的脸孔高唱着皇上——虽然我无法看清他们的神情,但我在他们的眼睛里发现了一模一样幸灾乐祸的笑意。而这理应统领天下,南面而坐的帝王卑微地藏在皇宫最深的帘幕之后,愚蠢而体弱地用他的密而不现来时时提醒着我甚至不能够进入大殿早朝的卑微。
作为一个可有可无的五品小史官,我隐匿在皇宫中最不为人知的角落,偷偷观察着皇后贾南风的言行。如杜连山叮嘱我的那样,忠实地寻找着真相。但我很快发现,或许这世上本来就是没有真相的。我是如此的卑微又高傲地失落在贾南风遥远美丽的青色身影里,我无法相信她就是那个被传说了的女人,杀死自己的女儿,在高大的男人中周旋,早慧的额头上流露出无限的野心——我无法相信那就是她,就是后来成为我学生的司马寒的母亲。就是那被他一次次诅咒的心如蛇蝎的冷血女子。我不能克制的迷恋着她,享受着甜蜜又苦楚的秘密的煎熬,这让我单薄年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而我却只能遥远地注视她,听到那些关于她的不实而尖酸的传言,无法反驳。
最终白雪降落,隐含莫名的笑意,带着不为人知的目的。我在剧烈诡妙的情绪中终于陷入急病。我无法离开床榻。只能愤怒地注视着窗外骄傲降落的雪花,隐约见到我死去的父亲杜连山。他站在窗外,发出腐烂的气息,一言不发,只是专注地看着我,用那被我盗墓的手撕裂的嘴唇和脱落的下颚做出潦草的微笑。我又恍惚见到美丽的皇后贾南风,她款款向我走来,带着娇媚的笑颜,怀中抱着年幼的皇子司马寒。她对我说,杜彻,你见到他了吗,他是你的儿子,他最终会成为帝王。是你的儿子。而若他不能成为帝王,他就会杀了你。你明白吗。你的儿子最终会杀死你。她绽开娇艳欲滴地笑容,青衣妩媚,灵蛇髻上的十二只花钿闪耀我的眼睛,她伸出手缓慢抚摩我的脸颊,那染着蔻丹的指甲轻易地刺痛了我。
管城(6)
后来神医陈寒碧推门而入。他站在我的床前,面色苍白。他说,陈彻,今天早上,百草厅中的药草全都丢失了。一个青衣道人把他们全都偷去了。他的脸庞上有我所不知道的苍老,并且如我幼年时在管城见到的那个乞丐般终于老泪纵横。他说,那道人把我的药草都偷去了,留给我这个。留给我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他从怀中掏出一本破旧发黄的书,他说,他用这个换走了我所有的药草!他把那本书狠狠地向我扔过来,仿佛我就是那偷药的道人。然后他同所有人一样迅速而诡异地消失了。
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那个偷药的道士就是我的哥哥杜善,而他把那本书给了我。那是他曾经看过的书,封面丢失,缺页且发黄。整个冬天,我卧在病榻上带着迷茫地神情阅读了那本奇异且残缺不全的书。它描绘了许多关于一只变成了鸟儿的大鱼,或者一棵长不直的柳树之类的奇异故事,让其实还是一个孩子的我沉迷不已——即使更多的字眼对我来说无非是些干涸枯燥的墨迹。我无法明白这些话语,就像我无法明白同僚们的争论,但因为它是我的父亲陈寒碧带给我的,我便一次又一次地去看它。其间,雪花落了又停了,大雪积了又化了,我眼神清明而脑中一片模糊,在皇后贾南风让人心神不定的阴影中大声诵读着这本破烂的书,最终,嗅到了映远园中芳草凄凄的气息。
回到久违的皇宫,我感到一种空洞的陌生,我的同僚们平静地接受我的回归,如同我从来不曾消失过,因为有更加重大的事情值得他们去关心——时为元康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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