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河》第8章


回到久违的皇宫,我感到一种空洞的陌生,我的同僚们平静地接受我的回归,如同我从来不曾消失过,因为有更加重大的事情值得他们去关心——时为元康九年,一场关于罢黜太子的阴谋正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血腥的屠戮在御花园曲折的回廊中沉静地进行。所有的史官都谨慎地低下头,字斟句酌地进行巧妙的修饰和记载,他们宽大的袖袍随着他们颤抖而惊恐的手臂摆动,散发出遗世独立的飘逸之气。
但我却只字未落。因为如同杜连山所说,真相应该是无人可知的。因为或许真相从来就不曾存在过——而知道的人,如同我那被毒死的父亲杜连山,以及我自己,都将不得好死。那时侯,我已经枯朽的舌头将被装入广陵杜家代代相传的木盒,对死去的灵魂讲述我所经历的真相和幻灭。
关于真相和幻灭,是那个在皇宫深处偶遇的落拓男子询问我的。他长发高束,眼中闪耀着时动时静的光芒。而他的脸庞上纤尘不染,我清楚地见到他有着明朗的微笑。他回头见到了我,但脸上依然带着笑容。他问我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我看着他,我说,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找真相。于是他问我什么是真相。他的眼睛中有隐约的嘲笑。他说你还太年轻,甚至连幻象也未曾经历过,你如何知道,什么是真相。他突然迸发出巨大的笑声。他说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相,如何辨别呢。你又如何知道,这天地就一定是一个真相吗。他那么笑着,让我几乎手足无措,我恼怒地注视着他放肆的笑容,冲口而出说,天地一指而万物一马。
男子转过头来看我,他的眼睛安详地注视了我。他说,你为什么这么说。我为什么这么说,我自己也难以明白。我是从什么地方知道的,似乎是从那一本荒谬的破旧书中。有这么一页,在刚刚过去的冬天,我大声的念着这我不明白的话语:以指喻指之非指,不如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如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后来他邀我与他同饮,他说,来,喝酒——从我让杜连山饮下那杯京兆的美酒开始,我就对酒产生了莫可名状的恐惧,于是我匆忙地离开——男子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远远地问我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在稀疏的树影和早春的凉风中,在我父亲死去灵魂的追逐中狂奔而去,任由他声音终于变得细微了,而我的父亲杜连山,他用他破碎的嘴唇在我的耳边低声地说,杜彻,你知道吗,知道了真相的人,最终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管城的大道上,那个乞丐怀抱着我大声痛哭:真相无人可知。而神医陈寒碧站在落木堂的台阶上遥远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儿子,露出若君王般无所不知却又悲天悯人的神情。我一次次回头去看他,却永远无法知道,他想要告诉我的,究竟是什么。
管城(7)
我在内宫的长廊上见到顾盼着行走的贾南风,便同带领我去见皇上的宦官一起,低头站在廊柱下,看着她娇小甚至带着稚气的身影走来,青色的裙翩然若仙,她走到我们面前,突然停住了,问我们说,你们去内廷干什么。我沉默不语,听见身边的宦官低声而恭敬地说,皇上要见他。
她向我走来,带着温润的气息,而我的身体僵硬滚烫地颤抖着,抬起眼睛见到她鹿一样的眸子,见到她突然绽放出的灿烂的笑容——像任何一个小女孩那样笑了,她说,你真好看。
我不知所措,只能听闻了她身边的宫女清脆又高亢的笑声。她们笑着对我说,这位大人,你可长得真俊啊。我满脸通红进而心生恼怒,于是瞪着她然后快步地离去,我身边的宦官恐惧地叫着我,说,杜大人,你干什么呀。接着我听见她说,让他去吧。
我在漫长的步行中一边听宦官的庆幸着我们的死里逃生一边想着她首次以清晰姿态出现的面容,和她明媚淡青色的身影是那样的相得益彰,接着我想到她的丈夫,我从未见到的晋王司马衷,和任何一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那样莫名其妙地召见了我。他有着怎样的面容,是否和少年一样俊朗不羁,还是若我那日遇见的中年那样纤尘不染豁达洞然。他大笑着对我说,来!喝酒!
而现在他从高案上抬起头看我,说,杜彻。
我从鸿蒙中抬头,见到他明朗的笑容。他身着皇袍,带着华贵的头冠,坐在高案前,看着我并且问我说,你在笑什么。
多年以后,司马衷对我说,对于他所做的一切,即使倾尽来生,他也无法解释。或许他只是厌倦了这一切。他说,你明白吗,我乐于看他们演戏,若丑角般叮叮当当,说唱做念,笑里藏刀,只为了愚弄更多的人,但无论是谁,他都被我愚弄了,他们一个又一个死去,我却如此安然地生活下来,有时候,我觉得疲倦,我厌倦了这一切,甚至厌倦了观赏这一切。天地一指而万物一马,这所有的人,又是为了什么,要用有涯去追逐无涯呢。
他再斟上一杯酒并且叹息,他说,杜彻,为什么你只喝茶不喝酒呢。我微笑。司马衷无数次这样问我,但我却始终不愿意回答他。他叹道,人生无酒,将恃何以度呢,不过是去日苦多。或许是我错了。但我如何知道,我是对的,而他们是错的,或者他们是对的,我却是错了——没有人会知道。杜彻,你的家族代代为史官,如此寻找着真相,那么,你知道吗,你知道真相了吗。
我笑着说,知道真相的人,都将不得好死。
他一口喝下杯中的酒,突然纵声大笑。他说,你告诉我吧!若能知道真相,即使不得好死,我也甘愿。
可是,我对他说,我不能告诉你。若你真的想要知道真相,你必须先死去,你死去后,我会将你的舌头放入我杜家祠堂的木盒中,那里有我所有先祖的舌头在窃窃私语,你去那里,必然会知道真相——你必然知道真相,可你必须先死去。
半个月以后,他饮下东海王司马越的毒酒,微笑着死去。那时侯我看着他,我明白,没有人可以让他喝下毒酒,就好像所有的人都不明白,其实他才是这世上真正的帝王,他自愿饮毒酒而死,只为了寻找真相。
我想到我的父亲杜连山,他同样微笑着死去。实际上他并不是被我杀死的,他知道他将死去,因为他注定不得好死。
但真相无人可知。
司马衷走下高案站在我面前对我微笑,手中握着我所不知道的卷宗。他说,真相无人可知,我的儿子司马遹写下手书要逼迫我退位。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者是我的妻子南风,她又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永远都不明白他们。他接着又笑了起来,拍我的肩膀,他说,杜彻,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她若要他死去,就让他死去,而她最终也会被自己杀死。他们愿意这样,那我就让他们高兴一会吧。
两天后,太子司马遹被废,踟躇迷茫地走向洛阳西北角那孤独的金墉城。我同司马衷站在北宫城楼上,隐蔽着观看了他的离去,司马衷说,或许他并不是我的儿子,我有无数的妻子,无数的儿子,但实际上他们并不是我的妻子和儿子。他们都是别人的妻子和别人的儿子——最后离我而去。他茫然地伫立于城墙上,望着北宫之外,然后,是洛阳之外遥远宽阔的土地。
管城(8)
我终于忍不住问他说,既然你如此厌恶着这一切,为何你不离去呢。这明争暗斗,虚与委蛇的洛阳城,浓妆艳抹,让人生厌。
他抚摩我的头发,他说,杜彻,你还是个孩子,你或许并不明白,在这世上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若心怀南溟,则无处不是南溟。但,南溟又是何处,你如何知道,它不是另一个洛阳呢。而洛阳,你又如何知道它不是南溟。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仿佛闻到药草迷人的气息,伴随着百草厅开门时候的裂帛之声。而,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只能随着他的眼睛向远方看去,天地苍茫,山峦逶迤,云朵拖延着,又被层层高墙所阻,从洛阳,一直到临淮以东,且谁也无法知道这之中有多少隐者侠士,文人狂客——如同我那从不医治别人的父亲陈寒碧,如同这装疯卖傻的晋王司马衷,如同饮毒而死的史官杜连山,他们都无法参透世间谜障,无法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而对错又分别意味着什么,又是如何被解释了含义。
没有人知道。就好像真相那样,寻找的人,永远无法知道。知道的人,最终不得好死。
但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一些无非都是他堂皇的托词,他终究是一个帝王,无论如何体内流淌着残暴高傲的血液,他无法去向南溟,因为他终究无法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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