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春秋》第28章


“去葫芦庵探老娘?”
“不。是让你带着我远走高飞。”
“到哪儿呢?”
“满世界游逛,到哪儿算哪儿罢。我给你做媳妇,我们逛完了世界,就去生一大堆小娃娃。”
在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表情,良久,只听到他说,“来罢。”
还是那匹黄骠快马,载着小刘子和我,警觉地绕过数不尽的假山、亭台,跃过重复的花圃、雕栏,溜出一扇一扇隐蔽的门廊,嘚儿嘚儿地向着夜色的深处奔驰而去了。雪已经融化,街道上的店铺灯火辉煌,羊肉汤飘出的香味使我意识到饥肠辘辘。但是小刘子沉默着,不停地扬着鞭子,马的速度已经跑到了极限,把灯光、温暖、美食和北京城都毫不足惜地扔在了身后。野地里,只有星星和寒冷。风吹透了我的衣服,我抱紧马的脖子取暖,抱住的却是满怀的冷汗。我回头对着小刘子大叫道,“你疯了,我们会被跑死的。”
小刘子的答复是,再在马屁股上猛抽一鞭子。他让我明白了,发疯的不是他,而是这匹狂躁的畜生。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从喉咙口颠簸出来了,而且一片树叶也足以让我撞得粉身碎骨。我骂道:“狗奴才”
“呸”小刘子一口淬在我的脸上,就像砂砾扑面打来,我痛得泪水直流。
马终于不知在甚么时候慢了下来,并恢复了均匀的步点。在黑暗中,马用优雅的体态走进隐蔽的门廊,以修长的四腿绕过假山、亭台,跃过花圃、雕栏,最后我被掷到一张床上。我这时才看清了,这就是我在紫禁城中的卧室。
小刘子用鞭梢指着我,“小姐,我只是你的奴才。其他甚么都不是。”
。。 。。 
第五卷 闯入者(1)
三零
直到崇祯一十六年的春天来临,父皇也没有再在“净军”的演练场上出现过。天气虽在回暖,然而北京城依然苦寒,天空时常有风沙搅着旧年的枯叶在呼啸。好在煤山上的槐树芽见了点绿意,我眺望它的时候能找到悦目的感觉,而且这也使它容易和褐色的“天堆”区别了开来。
全仗了老刘公公和小刘子叔侄的心力,“忠勇营”总算建立起来了。但人员大多还是从“净军”中抽调的,而且只凑足了五十之数。不过小刘子倒无所谓,他说,“既然有这么个成语,说甚么五十步和一百步是一回事,可见五十人和一百人也差不多了罢。”
“忠勇营”操练了一冬下来,整个京师都流播开了关于这支秘密部队的传说。据厂卫特务搜集到的情报,民间的谣言大致可以分为四起:
破贼有望了;
保北京城有望了;
保皇上有望了;
给皇上收尸有望了。
这些谣言当然不能往皇上那儿报。即便想报,也不一定能传入他的耳朵里。因为,从来顺儿入宫不久,父皇就带着他开始过起了秘而不宣的生活。他俩就像鞑靼高原上居无定所的游牧人一样,自由地在紫禁城成千上万间房子中流动住宿。没有人知道父皇的起居规律,一切似乎都是即兴的,他的心情没有痕迹可以寻觅。当“忠勇营”在艰难中终于被驯育成熟时,父皇却拒绝按初衷将它作为自己的侍卫队。甚至,他没有打算去验证一下帝国的最后一只尖兵,是否有着可靠的锋刃。似乎他现在只需要一个臣民,或者一个卫士,那就是来顺儿。
没有人知道父皇具体在做甚么。太监和宫娥们作了极尽诡谲的想象与猜测,但都无法证实。宫中最焦虑的人当然是周皇后和田、席二位贵妃了,却也是无计可施的。在父皇作亲王的时期,他们共同建立的那个像孤岛般安全、温暖的小家庭,在帝国的末年已被沉默的时间之蚁啃噬一空了。但是,当再次看清所有的出路都对她们意味着是死路后,她们还是只有将未来押在皇帝一个人身上。有一天,她们找来太子作出了一个冒险的安排。
在终于探明了皇帝当晚的住所后,——这处住所在满清入宫后被视为不祥之地而拆得无影无踪了——太子带着从宫娥中挑出的两名健妇,去给父皇禀报清军的铁骑已经绕道山东,深入到了北直隶的怀柔县境。把门的太监见太子按着宝剑,怒容满面,就不敢阻拦,由他们径直闯入了皇帝和来顺儿秘密的居室。
太子被见到的情景惊骇得说不出话来,甚至忘了给父皇跪拜。
父皇和来顺儿披发跣足,对坐在遍地狼藉的积木中间,他俩不仅没有君臣之分,而且手捧着不知从哪儿搞来的粗瓷海碗,一边对饮,一边神经兮兮地笑着。他们转向突然撞入的太子时,太子看清了父皇的双目亢奋、迷乱,盈着泪水。来顺儿的眼睛则是镇定而冷淡的,歪曲的鼻梁透出隐隐的自得。太子同时还看清了,地上那些积木的造型,全是紫禁城的角楼、宫殿、亭台水榭、假山花园以及秘径和暗堡……也就是说,在皇帝和来顺儿君臣居无定所的神秘日子里,他们都是在玩弄着对紫禁城的各种形式的拆解和拼逗。在无穷无尽的游戏中,他们耗费着心力,就像赌红了眼珠的赌棍,看不出一点会有丢下牌局的样子。
太子向父皇禀报,十万清军经山东进入直隶,攻破顺德,兵锋已达距北京只有百里之遥的怀柔了。
第五卷 闯入者(2)
父皇默然不语。
来顺儿则端着酒碗站起来,向太子走过去。他的身子晃了晃,就像被风吹歪了腰。他笑着,昂然说道,“慌甚么,陛下早已在紫禁城埋下了百万雄师。”这时候父皇似乎从醉意中清醒了—、二,他用手撑了撑地,却没有能够撑起来。他用有点奇怪的眼神看着太子的大头和浮肿的脸,笑了一笑,“来顺儿说得对,不要慌。”父皇和来顺儿重新坐回原处,拣起地上横七竖八的积木,开始了对积木又一轮的组装。
太子骇得差点摔在地上,癫痫发作。他带回的情况尽管只在极小的范围内通报,但还是在宫中引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慌。后妃与重臣都一致地认为:皇帝是被来顺儿绑架了。
老刘公公叔侄训练出的忠勇营无法派上用场,因为任何方式的营救计划都不能确保皇帝的安全。没有人能够献上一条适用的良策。皇后皇妃大学士和公公们哀声叹息。但是还没有人敢于大放悲声,因为清军的铁骑正在百里之外虎视眈眈。宫中依旧对那张空着的龙椅行礼如仪。而文武大员们也络绎不绝地到养心殿听候御旨。我被排斥在养心殿以外,无从知道这一切严肃的伪装是通过怎样的细节来实施的。我只是和其他民众一样,不断听到有关皇帝的近况以前所未有的密度宣示天下:
皇帝为缓解春旱而祈祷春雨;
皇帝昨天检阅了即将奔赴前线剿贼的两支劲旅;
皇帝正在审读开科取土的新政,并将刊布于全国;
皇帝已经批准了工部新拟的永定河灌溉方案,以推进农桑和教化;
……
国中无主的朝廷,在准确地执行了皇帝遗言似的嘱咐“不要慌”二十一天后,清军终于越过北部长城坍塌的垛口,回到了塞外。这一次入关,清军共捣毁大明帝国八十八座城池,掠走人丁三十六万九千口,夺得黄金一万二千二百两,银子二百二十万五千两,牲畜五十五万头,奇珍异宝绫罗绸缎近十万件、匹。人们总算可以喘出一口粗气了,然而后宫中终于爆发出的撕裂肝胆的嚎啕声,立刻又警示着他们,皇帝还被秘密拘禁于大内中某个阴暗的角落里,而李自成、张献忠已经占据了帝国的半壁河山了。当太阳给北京城投下崇祯一十六年的第一缕暖融融春光时,朝中的百官,宫殿飞檐上歇息的鸦群,都似乎感到了暴雨未至而大厦将倾的末途悲凉。
那一天紫禁城日落时分,当首辅大学士宣布又一次营救皇帝的会议无果而终时,一个披着黑色大氅的高大男子忽然出现在了他们的中间。
作为忠勇营将领出席会议的小刘子后来告诉我,那男子身材魁梧却瘦骨嶙峋;他有着鬈曲的金发,海水般湛蓝的眼珠、鹰隼般坚定的鼻梁,脸膛就像生牛肉一样红得发亮。但是,他的表情却忧伤而憔悴,他的嗓音疲乏并且沙哑。他带来的第一句话是:“不要慌,一切都是游戏。”
三一
那个人是钦天监的天文历法官,也极可能就是我后来的养父,来自西土的传教士德吕尔?德吕翁。我之所以只说“可能”,是因为在明、清两代的帝国中,钦天监一直都为西土的传教士所主持,数百年间出入钦天监的金发男人摩肩接踵。没有史官记录下了那个夷鬼历法官的姓氏和年龄。小刘子说,那官员胸前的十字架闪耀着冷金属的光泽,而在紫禁城朦胧松弛的暮霭中,却看起来是软软的、暖和的。
第五卷 闯入者(3)
今天,当我用烧焦成雀爪般的手攥着十字架回首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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