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春秋》第29章


第五卷 闯入者(3)
今天,当我用烧焦成雀爪般的手攥着十字架回首前尘时,它虽然吸收着我四十五年的体温,但它仍然是冰凉的。我是一个瞎子,无法看清它是否闪耀着小刘子说的那种特殊的光泽,也不相信它曾经有过温暖和柔软的时刻。我不信仰耶稣基督,“凭着十字架起誓”这句话,在我听来就像“信誓旦旦”一样靠不住。在那个文武百官束手无策的黄昏,当那个胸佩十字架的夷鬼说出皇帝被绑架的事件只是游戏时,整个帝国的末代历史都披上了古怪的色彩。与暮霭同时垂落在百官眼前的,是古道、流沙、驼铃、星辰、月华和荒凉的废墟。风雨飘摇的帝国连同他们自己,都一齐进入黑暗的通道,成为了稀奇古怪的传说的一部分。
疲倦的历法官打开合十的手掌,掌心里放着一尊紫禁城角楼的模型。他说,“这就是皇上正在和那个太监做着游戏的玩具。”他说着,将角楼的模型一番拆解,就变成了养心殿。再拆解,变成了乾清官,又变成太和殿……百官都看傻了,眼巴巴地等着他再变。
然而历法官却停了手。他笑笑,笑得非常的勉强。他说,“这种游戏是千变万化的,染上它的人都会像喝下了上瘾的药酒,欲罢不能的。何况,皇上和那位太监玩的是整个紫禁城。”
首辅大学士沉吟良久,他说,“难道这种迷乱心智的东西,就仅仅是游戏吗?”
“是的,就是游戏而已。”历法官说,“只不过在这种游戏中,谁掌握着秘诀,谁就能从游戏中脱身而出。”
首辅大学士变得目光炯炯,“那么,我们的皇上掌握着游戏的秘诀吗?”
历法官望了望由灰转蓝的天空,天上还没有出现一颗星。他说,“皇帝是上天之子,他应该是无所不知的。”
“应该,”首辅大学士把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不再说话。而其他人则在追问,那么,又是谁发明了这种该死的游戏呢?
“是已经远行的天启皇帝,当今天子的皇兄。”历法官抚摸着胸前的十字架,耷下了眼帘。他说,“愿天启皇帝的在天之灵安息罢。”百官都把头转向首辅大学士。后者低垂着他白发苍髯的头颅,似乎是用沉默来肯定了那位金发夷鬼离奇的说法。
当晚,钦天监官员,那位红发夷鬼的奇怪解释被传进了坤宁宫。皇后不相信夷鬼的话,但又希望夷鬼的话能应验。她所能做的,就是率领三千宫娥在坤宁宫为皇帝焚香祈祷。那时候,皇后已经探明,皇上的灾祸就源自木樨地来的一男一女,那男人引刀自宫后已经显出真身,成为了帝国最大的绑架犯,而那女子还以皇帝私生女的身份隐匿于大内中,将埋下日后凶险之极的伏笔。皇后娘娘下了一道懿旨,即刻将那个诡称为“朱朱小姐”的女子捕捉到她们正在匍匐祈祷的大殿来,以她的有罪之身承接皇天后土误加于帝国的怨愤。一小队忠于皇后的佩刀侍卫立刻提着红灯笼,如狼群一般向我的住处扑来了,不到一个时辰后,我将在一片祈福声中被绞死。
然而,就在侍卫们还在宫墙间的夹道上奔跑时,一件事情发生了。我迫使自己静坐在蜡烛下,给住进扫叶林葫芦庵的母亲写一封信,向她述说宫中陡然的变故。写着写着,我的笔从这变故中滑出去,成了一种深切地问询,问她乱蓬蓬的长发还在吗,问她的冷暖,斋饭,读经,日课……是不是还称心?每天是不是还流眼泪?记得我写了这么两句话,“少哭一点罢,哭伤身子的。不过,哭哭也无妨,眼泪也许会把你度成观世音,菩萨的眼泪,不是都说是珠子么……”写到这儿,我把我的眼窝子都写湿润了,我在心里骂自己,怎么就成了一个婆婆妈妈的女人了?也就是在此时,嗖地一响,我瞥见烛光影里,一只野猫飞一样地窜走了。我的心坎像被谁猛锥了一下,跳起来赤脚就追了出去。我是多么渴望尽兴地跑上一跑啊。野猫被我追赶着,不知道是为了逃避,还是为了向我指示着甚么,它东闪西拐,在扎进两扇虚掩的红门后,突然消失了。我一边呼呼地喘着气,一边定定地打量,这儿居然是我和父皇小聚过多次的院落。在深海般的寂寞里,院落释放出格外荒凉的气息:曾有甚么事情发生过,现在已经平静了。我轻手轻脚进了屋子,借着从窗口泻入的灰蒙蒙的光,再摸进了里间。从前靠墙的那口褐色大柜子,已经不见了。墙壁空空的,只有被撕下的封条,还扔在地上,跟一条长虫似地,在微风中蠕动。守护院子的老太监,也不知去向,就像从来没有这个人。
第五卷 闯入者(4)
出于本能,我直觉到了危险正在逼近。我没有回到我的住处去,而是悄悄地留下来,等候小刘子。我把书架里的书籍和纸卷都扒下来,铺了一地,然后和衣躺上去。我把帝国历史和历代君王的龙颜威仪统统压在身子下,酣然地睡着了。
在天亮前的寒冷中,小刘子果然找到了我。他把迷糊中的我架起来,背到了另一个僻静之处,藏匿了起来。这地方是皇后和我都万万想不到的,就是我煽了昭仁公主耳光、闯下大祸的黑妃家。
皇后的侍卫扑了空,只给皇后呈上了几页我没有写完的家信。她在读完家信后,令人给它打上九十九道镇妖符,然后扔进了铜炉的火焰中。火苗如干渴的舌头,瞬间就把几张纸舔完了。她对侍卫颁布了另一道懿旨,去积水潭扫叶林葫芦庵捉拿我母亲。皇后说:
“倘若擒不到活物,也要立斩妖母的头回宫。”
三二
黑妃慷慨地收留了我,对我曾在她院里煽公主的一耳光,她此刻的评价是:“我以为是有人用鞭子驯马呢。”我和黑妃同居一室,并在她的绣床下边铺了一个被窝,如果听到风声,即刻可以滚入她的床底去。我用文绉绉的语言向她表示,带给她这么大的惊动,十分的歉意。然而,她用手拢着我的额发说,“好多年了,我缺的就是没有人来惊动啊。”黑妃的口音,已远不是初入宫时的鸟语了,她的嘴巴和肚皮,都装满了宫廷的家长里短,但是,她的卧室,甚至她的黑皮肤,都依然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鱼腥味。她说这味道,是世代吃鱼、天天吃鱼留下的。每顿饭,她面前的盘里都盛着一条滑溜溜的鲜咸鱼,她在鱼上撒些盐末、辣椒粉、少许的黄酒,对我宛尔一笑,就把鱼递进嘴,张了森森黑牙喀喳喀喳嚼起来,直到把骨头都嚼碎,全部吞下肚。她问我,“我这种生番是不是很可怕?”我摇摇头,说,“还是你们的牙口好。我们的牙齿都磨细了,吃饭咯着一粒沙,就像要把命崩了。”她听了我的话,拿白多黑少的眼珠直勾勾瞪着我,呼出一口气,“我们?你们?我还是不明白。”
有一天晚上,鞑靼高原上的冷风吹来了一场纷纷扬扬的春雪。后半夜的时候,我被冻醒了,蜷成一团,轻轻地呻吟着。黑妃从床沿边伸下手,把我捞进了她的被窝里。在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时,她已用两条滚烫的胳膊,把我搂住了。她的两个大而热软的乳防,覆压着我刚刚坚挺起来的胸脯。她的脸在我的脸上,嘴在我的嘴上,一下一下地摩擦着,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痒,痒得只想着要从黑黢黢的潭里沉下去,直至把自己溺死了……过了一会儿,她腾出一只手,沿着我的背脊火辣辣地摸下去,我咕哝了一声,“不要动。”随后就又睡着了。当雪地上的麻雀把我吵醒时,我睁开眼,天光早已大亮了,而我还躺在黑妃的怀里。她服从了我的话,那只手安静地放在我的腰臀相交处,保持着停下的动作。
我喃喃道,“我的父皇,他该在做甚么?”黑妃说,“在玩先帝的玩具。”说着,她伸手在床头一阵捣鼓,翻出一块木头递给我,“喏。”我说,“先帝赐你的?”她说,“我偷先帝的。”我把木头摊在掌心里,不相信这就是弄乱了两代朝政的小东西,它看起来很像是镇纸,乌澄澄的、亮滑滑的,因为被手反复地抚摸过,就有了玉一样的温润了。我说,“怎么看也不像是玩具啊。”黑妃把它接过去,只听到咔咔的轻响,木头已成了一座楼,转而又成了一座塔,再变则成了一座桥,我乐了,说“我来”,黑妃一笑,顺手一抹,楼、塔、桥……眨眼间就被抹平了,还原为刚才那一块木头,无缝无隙的。我说,“太神了……”她说,“不现出神迹来,怎么是天启之君呢?”我说,“是谁让先帝陷入这种游戏的?”她说,“一言难尽,大概该算客奶奶罢。”我说,“给我讲一讲客奶奶。”她白多黑少的眼窝里,慢慢浸出一种遥远的迷茫,“哦,客奶奶,她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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