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春秋》第38章


小刘子觉得自己的双腿发颤,汗湿的全身就像虚脱似地没有气力。在那一刻,他不仅没有气力,而且没有勇气跨越这一棵树到另一棵树的距离。当黑色的野猫从容地消逝于黑夜后,小刘子扔了刀,捂住自己的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在国中无主的崇祯一十六年,雪白而高贵的暹罗虎仔被一只野猫吞吃的消息,就像一声焦雷在紫禁城的上空爆炸了。它的令人心悸的余音在一望无际的琉璃瓦上持续地滚转,就连瓦缝中的长草也伏下了身子。宫中所有人都以共同的沉默来接受了这一事件。没有人能够对此作出任何评议,在末日临头的巨大荒谬面前,任何的评议都是徒劳的,都只会增加它的荒谬而已。
沉默往往意味着默认,但是,在沉默的深处还隐含着拒绝。这就是试图通过对荒谬的不听和不说,使荒谬的现实变成为虚构的东西。然而,就像是对这种沉默与拒绝的回答,野猫群在人们的视线中清晰地出现了。
野猫先是三三两两在太和殿前的开阔地上警觉地踱步,后来则开始了追逐与嬉戏,好像这儿原本就是猫们的乐园。从来形只影单的野猫现在过上了群体的生活,成群结队的猫在紫禁城的地面与屋顶现了身,它们行走的姿态优雅而迷人,娇嗔的猫咪声有着说不出的慵倦的美。
就在这些猫群的旁边,总是立着一只严肃而硕大的黑猫。它的举止和眼光,都像是一个皇帝在看护着自己的帝国。它虽然是一只猫,但是,它的威仪使它看起来更像是一只虎。是的,它就是吞下了那只暹罗虎仔的黑猫。虎仔的肉体和灵魂都通过这只黑猫而得到了继续地生长,黑猫因而具有了虎一般的体魄和力量,虎一般的獠牙与利齿,还有虎一般的寡言及阴郁。甚至,在它黑夜般纯黑的颜色中,还隐隐地渗露出了那只虎仔的一簇簇白毛。
有一天我隐在一根大柱后,亲眼目睹了一位忠勇营的太监以野猫般的轻捷,从背后向那只猫王发起突然的袭击。就在他的刀尖距离黑猫只有半个刀身长时,黑猫猛然转过来,扑上他的前胸并一口咬断了他的喉管!太监立刻就死了。但是,黑猫的嘴巴还留在它的颈子上,一直到吸干了他体内的鲜血才昂起了头。黑压压的猫群环绕在它的周围,扬起自己的前肢欢呼跳跃。这种场景,真比紫禁城的大典还要惊心动魄啊。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五卷 闯入者(24)
我曾经问过小刘子,“你能不能去杀掉那只猫王?”小刘子的脸变得煞白,他摇摇头,“噢,不,我不能。”
噢,小六子,他说的是“不能”,而不是“不可能”。
皇帝在宫中秘密消失后,尚膳监仍然每天在为皇帝做好一日三餐。每一餐的一百碗菜肴总是被吃得干干净净的。按时来享用它们的,就是络绎不绝的猫群。
那只黑色的猫王却吃得很少,甚至根本不吃。似乎他吞下的那只白色的虎仔已够它消化一辈子。它立在一旁的某个制高点上,看着野猫们惬意地吃喝着皇帝的御膳,咂舌之音就像成千上万的气泡在爆破。然而它的表情是不快活的。虽然它缔造了猫的帝国,在这个帝国中缔造了自己无与伦比的尊严,但是它依然还是阴郁的。它像一个神灵,通过紫禁城的地面,谛听到了遥远大地的动荡之声。
是的,我已经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把这只虎猫同体的黑猫看做是一个神灵。尚膳监的大太监曾经请求皇后娘娘同意,用剧毒的鼠药从肉体上彻底绝灭宫中的猫群。皇后娘娘为此悲哀得流下了眼泪。她甚么也没有回答,只是吩咐,给不懂事的尚膳监太监们一人掌嘴五十下。
在太监们哭天唤娘的呻吟声里,皇后娘娘率领着三千妃嫔媵嫱沐浴净身,在坤宁宫中焚香祈祷,祈愿黑猫的神灵没有受到阉宦罪孽的冲犯,并请求黑猫的神灵护佑大明帝国的皇帝和他的社稷江山。
我按捺不住满心的好奇,化装成忠勇营的一名太监,随小刘子冒险来到坤宁宫,目睹了祈祷的全部过程。没有礼乐的伴奏,也没有司仪太监的长声吆喝,这种毫不装饰的祈祷朴素到了令人难过的程度。最后我忘记了对这个被册封为万岁的女人有过的蔑视,眼泪从我的眼眶中簌簌地滑落下来,沾湿了我的脸颊和前襟。
周皇后和田、席两位贵妃,都是信亲王府中的旧人,算是父皇的糟糠妻妾了,在她们的身上,父皇表达了自己毫无保留的信赖。不过,若以姿色论,她们在宫中只能排到中平,抑或再上去一点点。我曾轻蔑地问过小刘子,“这三个女人除了绝对的忠诚,还有甚么呢?”他的回答是这样的:“皇后以德懿称圣;田妃以娇弱和棋艺见宠;而席妃的忠厚、端庄,受到后宫所有嫔妃、公公们的敬重。”这个回答,并没有让我满意,他说到的这些皇室妇人的品性,都太高高在上了,高得就像是贴在泥塑脸上的金。
但是,我现在如此之近地看到了,金在剥离,泥在脱落,她们的肉身在痛苦地抽搐:在仪式结束的时候,皇后和田、席二妃钻进了半透明的纱帐之中,忍辱含羞地脱尽素衣白袍,将后臀像山岳般地耸起来,深深地跪伏下去,把自己象征性地献祭给了雄性的猫王。此情此景,三千粉黛,还有我,都禁不住一齐悲泣。古意斑斓的香炉因为承受不住这么多女人的哭声而摇晃了起来,它喷射出的雾气中夹着粉尘与火花,带霉味的香烟让人感到天旋地转。
这次异乎寻常的祈祷显然震动了猫王。接下来的数天里,人们都发现它在更为焦虑地思索着,以致于它威严的宝相都变得枯槁了。很多年之后,我觉得那只黑猫的样子就近似于菩提树下的佛陀,或者十字架上的耶稣。它思考的问题非常的沉重,但并不复杂。这就是,把生和死交给自己,还是交给别人呢? 。。 。。 
第五卷 闯入者(25)
直到今天,我们也无法弄清,猫王究竟选择了哪一种方式。
在一场旷日持久的阴雨天之后,我们忽然发现,紫禁城里所有的野猫都不知在甚么时候走掉了。它们追随着自己的君王,朝着某个我们未知的地方迁徙而去了。它们给乱糟糟的紫禁城留下了废弃的空巢、杂乱的足迹、刺鼻的气味、脱落的体毛,和谜一般的记忆。
四一
崇祯一十六年的春天终于见深了,院里的槐荫投落在砖地上,跟泼了墨一样的浓了,然而,和来顺儿一块隐遁的父皇,还没有回来的消息。跨越季节的等待,会把一棵树变为枯木,一只蛹变为短命的蛾。为了捱过这漫长而煎心的日子,我只能窝在黑妃的家里,继续听她唠叨天启皇帝的旧事。
那天,黑妃用森森的黑牙,“喀嚓、喀嚓”地咬破了十几个坚硬的核桃。剥去硬壳后,她把核桃喂入我口中。她说,“丫头,看见过人脑的形状吗,都是跟核桃一模一样的……可人跟人的想法,却从来是天差地别的。”
这一天,她的讲述开始于十岁的皇太孙向客奶奶发出的一个疑问上:
“还会有人闯进来杀我吗?”
客奶奶刚给他喂完奶,她拿手背擦了他的嘴,又擦了自己湿湿的*,默然一小会儿,柔声说,“我会护着你,小祖宗。”
皇太孙又问,“那,他连你也要杀呢?”
客奶奶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搂住太孙,紧了紧。这个动作,使太孙陷入了更为长久的沉思。但这种沉思是没有结果的,接下来,太孙开始用锋利的斧子,把自己削的所有积木都劈了。他一声不吭,劈了一天一夜,地上扔满了七零八碎的木屑。客奶奶任他劈,也不劝,就坐在一把圈椅里,看着他,喝自己的汤。他累了,饿了,就将他揽过来,把*送进他嘴里,由他吸。他能找到的积木,都劈完了,就把魏忠贤唤来,吩咐把它们都拣到炉膛里烧成灰。魏忠贤说,“多可惜啊,何苦呢?”太孙说,“不过是些木头罢了,有甚么可惜的。”魏忠贤说,“说是木头,可都是城楼、宫阙啊。”太孙老气横秋地一笑,说,“那么多城楼、宫阙,刺客来了,还是没我和客奶奶藏身的地方。”他把魏忠贤和客奶奶拉进书房里,走到梃击案中他藏身的那口大柜前,他说,“知道我躲里边在做甚么吗……我一直在祈求,刺客破开柜子时,我已经不见了。”说罢,太孙滴下了眼泪来。客奶奶抱住他的大脑袋,痛怜道,“噢,小祖宗。”
魏忠贤叹息,“一口木头的柜子,这怎么可能呢?”
我父亲那当时正趴在大案上写字,也不回头,奶声奶气应了一声,“蠢公公!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袖子能做的事情,偏偏柜子就做不到?”
魏忠贤苦笑,“骂得好。可俺到哪儿去找这样的柜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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