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春秋》第39章


魏忠贤苦笑,“骂得好。可俺到哪儿去找这样的柜子啊?”
我父亲说,“天上的东西,你偏要在地上寻,你是真蠢还是装蠢啊?”他蘸了墨,接着写字,不再理睬魏忠贤。魏忠贤拿肥厚的手不停地叩打着脑门,的确是一副蠢相。
有一天(该是多少天之后罢),魏忠贤从小市上回来,眉毛还挂着霜露,他给皇太孙掖回一只褪了色的小布包。布包打开来,是一部又黄又干燥的旧书,散发着秋深处树叶发脆的味道,每一页书页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字和图,客奶奶看得眼睛都花了。但十岁的皇太孙朱由校却凝神静气地读着。读完最后一页,暮雨点点落下来,他把书合上,再仔细看了看书名,是《天工开物?瞽说》。作者的名字曾经是有的,但已经被小心翼翼地刮去了。
黑妃问我,脸上浮着些狡黠的笑,“知道这个书名的意思吗?”
我嗯了嗯,瞎蒙道,“就是天上的工匠才能做的事情罢。”
她说,“也对,不全对……我曾请教过司礼监一个挺有学问的老公公,他给我解释了半天,我都听傻了,就问能不能直白地说成一句话,他就说,‘此书即上天教你怎么做木活。’我又问,那谁读了这书,都能巧夺天工了?他就小娘们似地扑哧一笑,说,‘那还要天子做甚么!天启神示,世上几人能听懂?’你不觉得,当初懵懵懂懂的事情,现在已经雪亮了么?”
我没有吭声。我在暮春的青葱暮色中,看见了我父亲的哥哥、那个最终成为天启皇帝的大头少年,提着斧子,在对着一块木头,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第六卷 柜里乾坤(1)
四二
崇祯一十六年秋八月到来的时候,清太宗皇太极暴卒的消息从山海关外传进了紫禁城。那一天,粘稠的雨水从拂晓以前就开始飘落不停,雨水沉淀在森然苍郁的古柏上,针叶都像裱糊了一层不透明的乳脂。风在空洞的街巷和长廊中呼呼地奔跑着,把黄叶和雨雾一阵阵地抛到一道深墙的隔壁,或者两扇紧闭的院门后……百官们围绕着颤巍巍的首辅大学士,商讨皇太极之死是祸兮?福兮?他们的朝服被雨水淋湿后像沉重的铠甲一样压着肩膀,这使他们都极不舒服地尽力伸长着自己的脖子,看起来就像从巢中探出头来的小动物。
但是这些小动物们叽叽喳喳地商议了半天,却得不出一个统一的结论。因为他们各怀心事,在心忧大明帝国的存亡时,都在预卜着个人身家的荣辱安危。即便是朝中最愚蠢的大臣也都看到了,大明帝国的落幕已经是朝夕之事。只不过,能够取而代之的人却还不明朗。清军固然强悍,但是皇太极新亡,嗣位的福临才只有六岁。李自成、张献忠已经拥有百万之众,然而草泽鲁莽,流窜成性,前途也殊不可料。神州陆沉,要真的沉下去也就罢了,偏偏是风雨春秋,青山依旧。任那些穿着帝国末代朝服的官员如何思量,也实在是无计可想。
而首辅大学士自然是无话可说的。在帝国的朝廷中,领袖内阁的首辅即是—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但终父皇崇祯一朝前后一十七年,先后撤换的首辅就达五十余人。据我所知,父皇撤换首辅的决定,都是在百官议政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作出的。他皱着眉头,脸色煞白,在挥手之间颁布帝国宰相的任免御旨时,就像不耐烦地看着一班不中用的伶官演砸了戏。他让唱走了腔的家伙卷铺盖走人,而指着某一个丑角,要他立刻在白脸上画重彩、挂髯口,站到前台接着把戏唱下去。为了保住相位,以免祸从口出,愚蠢的首辅总是在关键时刻保持沉默。而更愚蠢的首辅则自作聪明,喋喋不休。那么聪明的首辅呢?——哦,根本就没有聪明的首辅。
首辅终于在一阵清理嗓子的痰响之后说了话。他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百官听了,似乎听出了一点意思。再问其详,首辅却摇摇头,说,“我们去奏明皇上罢。”
从本年春天那个不能确定的夜晚以来,所谓的“皇上”,其实就只成为了养心殿中那把龙椅的代称。那把巨大、华丽的龙椅就顿在养心殿的中央,孤独而严肃,比一个正在沉思的人更接近于沉思的状态。当朝臣们对着它行礼如仪,启奏,争吵,抗辩,甚或犯颜直谏的时候,它都声色不动地倾听着,尊严而不骄矜,比一个皇帝更接近于君王的风范。百官们已经习惯了它,并且爱戴上了它,他们在它的面前对国家大事作出最后的裁定,以它的名义号令尚可以号令的天下,增减赋税,调拨兵马,推进战事或者是议和。如果皇上真的只是一把龙椅——有时候他们会妄生出这样的念头——国家也许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在前往养心殿的路上,尽管有太监为他们撑伞,但是奔跑着的风和雨还是一次次地扑过来,就像爬行兽呼地把直立的前掌搭上了他们的脸颊和前襟,有着说不出来的凄惶。隔着风和雨,他们惊讶地望见养心殿的门大开着,在那把沉思的龙椅上,有一个人捧着一卷书,正在严肃地沉思着。书包 网 。 。。 想看书来
第六卷 柜里乾坤(2)
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直到百官们扑倒在他的跟前时,他仍然保持着沉思的姿势,他是用左手捧书的,而右手支撑着向前低垂的额头。如果他的内心正翻卷着风云,那么耷下的眼帘也巧妙地把它们遮掩到了幕后。
“皇上,”百官一齐山呼:“皇上”
是的,这个人就是皇帝,我的父亲。虽然他的头发在失踪的日子里已然白了一大半,长长的胡须拖过了膝盖,袍上粘着斑斑驳驳的痕迹,但是他只可能是大明帝国唯一的皇帝。
父皇伸出一根指头,指着殿外的像兽一般奔跑着的风雨,忽然哈哈地大笑起来。他笑了很长时间,直到他笑不出声的时候,他的脸上还保持着微笑的模样。他用他们久违的天语纶音说道,“朕不在,有多长时间了?”
百官们在他脚下的空地上乱七八糟地长跪着,只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却没有一个人来回答父皇的问话。
“朕不在,朝廷还在,”父皇说,“朕不在,天下还在。可见,这世上并没有谁是离不得的人。对不对?”
仍然没有人回答。父皇就说,“你们的不回答,其实就已经是回答了。你们的肚子里正想着这句话,是啊,这世上确实没有离不得的人呢。”
“不……”群臣显出百般惶恐的样子,一齐拿脑袋咚咚地往青砖的地上叩下去。“皇上!”他们山呼着,却没有辩解。
养心殿终于重新安静了下来。只听见风挟着雨在琉璃瓦的屋顶上咴咴地叫着。那些被雨水淋湿了朝服的百官们在寒冷中战栗着,在父皇的持续沉默中,他们还刚好有工夫来得及奢侈地想一想干净温暖的棉袍,家中通红的炭火,和像炭火般璨然而又糍糯糯的妻妾,以及香茶和一卷诗书。
但是父皇并不知道他的臣子们的心思。他微笑着,用指头梳了梳自己拖过膝盖的胡须,那动作里有说不出的优雅和爱怜。他说,“你们一定在想,朕这些日子都干甚么去了罢?”
父皇穿着隐遁时的春衣,而在眼下这个秋天里,也算是正当时令。那时朝中的所有人都以为父皇是被绑架了,后来则由一个高鼻深目的夷人解释为耽溺于游戏。父皇在仲秋的重现,说明:父皇脱险了。游戏结束了。月亮要圆了。而风还在吹着,雨还在下。
父皇反手往龙椅的背后一抓,抓出一个人来。父皇是坐着的,当他伸出手来时,宽阔的袍袖滑到肘底,露出的那一截手臂惨白而细长。却不想,这一抓,竟抓出一个魁梧的大汉来。
那大汉的头发几乎披到了地上,面目浮肿,却没有一根胡子。他用双手提着袍子的前摆,里边兜满了大大小小的木块。他的脚边,还有一只堆满了木块的大筐。这个人,自然就是曾经被视为绑架者的来顺儿了。来顺儿的眼里满是茫然和无助,他站在父皇的龙椅旁边,侧身看看父皇,又看看门外的风雨,一副心意难决的样子。
父皇在他的身后推了一把,说,“你可以走了。”
但是来顺儿还在犹豫,“往哪儿走?”他的声音尖厉,压抑着无处发泄的怅然和恨意。
父皇回答,“随便。”
来顺儿于是朝着养心殿的门走过去。那只装满木块的大筐,被他的一只脚盘带着,也在朝前移。而当他的另一只脚碰到还跪伏在地上的大臣时,他就漫不经心地一扫,大臣的身子就像熟透的瓜一样滚到老远的角落里去了。这时候,父皇身后,已经立满了老刘公公和小刘子率领的忠勇营太监,神情紧张地注视着来顺儿的一举一动。
第六卷 柜里乾坤(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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