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天下词》第42章


总管尚宫从宫女手中接过玄黑绣龙,里子是火狐皮毛的宽大披风,亲自给她披上:“殿下的衣裳尚服局正在赶着做,官家吩咐,先给您穿着他的,待新衣都做好了,再呈上来给您瞧。”
曦雨有些羞涩,偷偷撇撇嘴。她自己的衣服都有很多了,但很多不合宫中的规矩样式,只有重给她做一批。大原则已经和皇帝陛下谈判好,这些小节她也不在意了,反正穿什么都一样。
“殿下,奴婢给您提灯。”一名穿着典赞服色的女官提着一盏宫灯过来。
“不必。”曦雨笑笑,拿过她手里那盏宫灯:“不过是散个心,何苦劳师动众的。”
“殿下早些回来,若迟了,我们少不得派人去寻。”那女官又说道。
“辛苦典赞女官了。”曦雨点点头,轻轻拽起过长的披风下摆,轻盈地跨出门槛。
陈堰一声不吭地跟上,临走时不经意地瞄了那典赞女官一眼。
宫中六局一司,每司各有两名品阶最高的女官,尚宫局两位尚宫,一位统领紫宸宫,一位统领飞凰宫,都是从无数宫女中脱颖而出,自然是人尖子中的人尖子。在紫宸宫服侍的这位李尚宫,年已界四十,同样是服侍皇帝多年的老人,理所当然地和陈堰默契非常。
目送曦雨的身影出了殿门,消失在玉阶下,她才将脸一沉:“给我跪下!”
那典赞女官吓了一跳,急忙跪下:“女先生,奴婢什么地方错了?”
“尚仪局的人也糊涂了,叫她们指一个伶俐的来提点这位主子宫里的规矩,怎么派来的这般没眼色?”李尚宫皱眉,转头吩咐一边的小宫女:“典赞女官归和尚仪管,你去叫她来!”
和尚仪来得很快,她比李尚宫年轻些许,能在三十岁左右便爬到了尚仪的位置,足见她手腕了得。
“我平日看你也是个稳妥的,怎么叫这个倒三不着两的来教导主子?你问问她方才对主子说了些什么话?叫官家知道,尚仪局的人免不得被她牵累!”李尚宫语气严厉。
“你都说了些什么?”和尚仪皱眉问。
“奴婢不过是请她回来得早些,免得再去寻……”那典赞女官懦懦的。
“这又是什么大错了?”和尚仪挑起修饰精致的眉毛,看向李尚宫。
“她一个典赞女官,竟敢这样对主子说话,忤逆犯上,难道不是错吗?”
“哎呀我的好姐姐,那还不是正经主子呢,连大礼还未行呢,就住进来了。”和尚仪见四下无一人,大着胆子说:“虽说这个进了紫宸宫,但也不过是貌美,所以得宠些。这宫里哪个不是美人儿啦?不过是叮嘱她早些回来,还能怎么摆谱不成?”
李尚宫摇摇头,凤家小姐今日刚进来,紫宸宫又是堵不透风的墙,外头一丝消息也无:“我瞧在你平日里对那些小宫女有照拂的面上,今儿才放胆透个信儿给你,趁早把这个没眼色的弄回去发落,再派个机灵的过来,免得官家旨意下来,这奴才难逃一死,你也免不了被连累。”
和尚仪表情认真起来:“姐姐当真?”
李尚宫轻轻点头,她虽然看不惯这个和尚仪的某些做法,但此人心肠尚好,两人这些年明里暗里打交道过招的次数不少,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此时倒不忍看她被牵累了,再者官家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这位主子今日刚进来,衣裳还没做齐,官家命我将他的衣裳拿给这位主子穿。”没理会和尚仪瞪大眼睛的呆滞表情,李尚宫低头瞄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典赞女官:“叫这个闯祸的跟你说,紫宸宫里的人称呼她什么?”
“什么?”和尚仪立刻低头问。
“殿、殿下……”典赞女官似乎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带上了哭腔。
“赶紧带她回去发落,幸好官家正召见大臣,等接到了回报,她是死定了,你不死也要脱层皮。”李尚宫催促:“还不如你先处置了,再求求能说上话的人,才好为她讨情。”
“多谢姐姐,这一回我记下了。”和尚仪正容敛衽向李尚宫施礼,低头轻叱:“还不起来快走。”
典赞女官急忙向她们叩头,哭着千恩万谢,才退出去。
“你回去传遍六宫,都把眼珠子放亮些。若再起什么波澜,可就不好了。”
“知道了。”
“若还有那些自恃资历深、身份高、出身好,不服的,就问问她们,还记不记得彭妃是怎么死的。”
“你是说……”和尚仪吓得一颤抖:“彭妃,是因为……”是因为这位主子,所以才被官家以那种手段弄死的?
李尚宫几不可见地点点头。虽然已过去了这么多天,但现在想起那一夜,还是会令六宫战栗。
和尚仪手脚发软地走了,李尚宫叹口气,还是想想待会儿怎么好为那个典赞女官讨情罢。
曦雨慢慢地走下玉阶,两旁守卫的期门军逐一在她走过的时候屈下自己的膝盖,枪尖冲天,向她行礼。
手里的灯笼光线昏黄,但足以照亮脚下的路。
陈堰跟在她身后,沉默不语,像一条影子。
大大的圆月高挂在夜空,皎洁的清光均匀地洒向大地。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啊。”曦雨仰头,轻轻地感慨,回头轻问:“陈总管,如今,这些将士,心目中最至高无上的,应该是陛下了吧?”
本来他应该中规中矩地回答“是”,但他并没有,而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您如果改口称‘官家’,陛下会更高兴的。”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为了这一天,为了从眼前女子的口中听到这个称呼,皇帝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曦雨笑,指向宫殿南方的高台:“那是哪里?”
“那是‘集翔台’。”
“集翔台啊……我有听舅公提起过。”曦雨提着灯,往那个方向走去。
她站在高高的集翔台上,突然想起很久前有一个夜晚,他们一起站在另一座高台上,她恶作剧地考验他的记忆力,硬是要他背出白天时她命令他念的书。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纷乱,奈何纷乱;
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厌诈,兵不厌诈,兵不厌诈;
故飞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欢,一望成欢;
故春盈,方恨秋思,故秋思,方恨离情,不离不弃,不离不弃……”
曦雨轻轻地吟唱,回忆起那时,他嫌恶地批评书和曲,都被她理直气壮地反驳回去。她最爱的白娉婷和楚北捷,然后她突然想捉弄他,板起脸:“我们来对月起誓,永不相负。你要是不肯,就说明你的心意不是真的。”
然后,他也跟着犯了一回傻。
再然后,想起那个仓皇出逃,心碎欲死的夜晚,果然是没有月亮的。
“殿下,”陈堰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出来:“您走的这两年,官家在集翔台上眺望凤府的方向,奴才已数不清有多少次了。”
曦雨回头微笑:“他有你在身边服侍,真是他的福气。”又笑:“你放心,我既然已经决定放下,再重新开始,就不会后悔。”
从集翔台上可以俯瞰整座皇宫,曦雨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队灯笼从泰安殿出来,往紫宸宫而去。
“殿下,夜风寒凉,该回驾了。”陈堰躬身提醒。
“好。”曦雨看到那串灯笼,心情忽然变得很好:“咱们回吧。”
“她已经受到教训了,何苦再重罚,你仁慈些吧。以后在正史上落个暴君的名声,也不会显得你多好看多特殊。”曦雨毫不客气。
“就依你。”皇帝笑,这才是他的阿雨,无法无天却让人生不起气来。“冷不冷?”他依旧将她的小手合在自己掌心,亲昵地温暖着。
曦雨感觉到他手上的温度,就像她今晚穿的披风一样,玄黑绣金龙的丝绸面,代表着皇权、尊贵、威严和残忍,内边却是柔软滑顺的衬里,暖暖地裹着,永远不会再伤害到她。
她想着想着,唇上弯起一个月亮般美好的弧度。
“笑什么?”他捏捏她的鼻子。
“还记得那本《孤芳不自赏》吗?我在想,”曦雨眼神悠远,“就像书上说的,也许我们,真的从不曾相负。”
晋书(一)
天高月小,风急星高。
嶙峋山石穿破夜空,台阶路两旁是茂密的山林,草木间窸窸窣窣,似有蛇虫爬过。
这样阴森凄迷的山路,足以吓退许多胆小的人,别说娇滴滴的姑娘家,就是稍微懦弱的一点的男子,也不敢在夜晚从这条道上走过。然而此刻,却有一个穿着嫩黄衣裙的女孩行走在山路上。
她走得并不快,袅袅婷婷,步态优美。但是她每跨一步,都跨出了很远,大地仿佛在她脚下开始缩小,若有行家在此,便可以认出那是长云岭上术法世家温氏特有的身法“千里成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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