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梦人》第8章


常人们都是从博物馆大楼后面进入医疗中心。地下室和从前的翻修车间经过重新布置后,专门用于接纳艺术作品及其创作者。正因如此,为了腾出地方,博物馆方面决定将前辈大师们年久发黑的画作和雕塑全都削价零售,于是一连好几个星期,旧货商以及做破烂买卖的商人接踵而至,开着他们老旧的卡车,以极低廉的价格买走了毕加索、克利、哈同(保罗?克利,1879~1940,瑞士画家;汉斯?哈同,1904~1989,德裔法籍作家。)的油画。如今,谁还对这一过时的艺术形式有半点兴趣呢?由于长期无人问津,这些画积满了灰尘,看到收荒匠们那脏兮兮的手将它们一一取下,博物馆的保管员们打心眼儿里高兴。古董商们接到清仓处理的邀请甚至都不屑于光顾了,理由是他们认为这些东西实在不雅。“不就是用一根头顶带毛的根子在一块布上涂漆吗?”在一次鸡尾酒会上,一个古董商曾经冷笑着讥讽道,“真够俗的。手沾大粪在兽皮上乱挘黄灰哺鲆谎穑俊?br /> 大卫出示他那张艺术工作者的三色证件,通过了检验口,接着钻进犹如迷宫般错综复杂的潮湿走廊,向诊区走去。一位大夫打着呵欠给他做了常规检查。大夫睡眼惺松,刮过胡子的脸颊有些发青,嘴角还叼了一个沾满唾液的烟头。最后一张大脑X光射线照片录入完毕,大卫悄然溜走,进入大楼的中心。此处的过道两面墙间隔很近,天花板高得出奇,看上去像是专为身材颀长、瘦骨嶙峋的家伙修建的。“没厚度的人,”他心想,“这样的体型简直能塞进邮筒缝里。”他沿着画廊徐徐前进,寻思着那些从前陈列在主厅巨幅油画上的大人物是不是从这里溜掉的。他能轻易想象出那些二维人物脱离画面的情形:他们跨出镶金的画框,灰溜溜地离开,埋着头,不断地抵挡穿堂风的侵袭。他们就是从这个出口逃走的,从此浪迹天涯,湮没无闻。出去之后,等待他们的是可怕的阳光。过去他们有馆里精心考究的暗光作为庇护,如今强烈的日光将剥蚀他们的色彩。随着绘画日渐式微,沦为一门陈旧的、被大众冷落的艺术,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相继离去。至于那些描绘风景、加冕仪式、伟大战役、耶稣受难的画,还有那些寓意画,上面全都没了主人公,没了人群,没了仙女。只有一些物件和树木还留在画面上凝固不变,说明它们太愚蠢,意识不到自己的辉煌岁月已经一去不返,要不它们就是太高傲,因此无法正视这一事实。一出博物馆,这些画上的人物便不知所措,他们围成圆圈,被猛刮过来的阵阵狂风吹弯了腰。那些身上清漆完好的人尚能抗雨,其余的则很快开始发霉以致散架。为了抵御在空地上肆虐的狂风。他们死死缠绕在几根板凳上,仿佛在风中哗哗作响的皇家小军旗,在旗杆上打成了结。狠毒的太阳对他们展开猛烈的攻势,抹去了他们的色彩,烤干了表面的清漆,还使破旧的画布越发粗硬。画上那一张张圣母、基督还有帝国将军的脸庞一点一点地开始模糊,玫瑰花变成了灰色,熬过几个世纪残存下来的颜料也消逝了。画中人的眼睛、嘴巴逐渐变得朦胧而稀薄,最终博物馆门前的广场上只剩下些隐约像人形的白布碎片,让人误以为是被风从某个脚手架上吹下来的防雨布。是啊,这些博物馆的老住户、这些名画房客就这样衰亡了,丝毫没引起人们的半点注意。大卫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料到自己很快就会在探照灯的强光下无所遁形。他窥伺着往昔作品的幽灵,稍有动静便吓得直打寒颤。此处的鬼魂不像它们的先祖——哥特小说中的幽灵——那样藏匿在被子里,而是躲在画面下面。它们会溜到某个箱子后面,紧接着钻进墙面的裂缝当中,以便幻想自己依然高悬壁上,为万众所瞩目……
大卫慌忙抖擞了下身子,意欲摆脱满脑子的幻影。这里既无幽灵,也无游魂。画框里之所以空空如也,是因为博物馆把这些从前展出的油画全扔给了贪婪的旧货商。如此而已!
他漫不经心地瞟了眼四周。他醒来无权在大楼这部分闲逛。从这里开始便属于检疫隔离区,只有兽医才能在此走动。
走廊尽头有一个胖子站岗放哨,他那肥硕的身躯紧裹在已经显脏的实验室工作服里,双手抄在胸前,两瓣屁股左右晃动,试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这家伙两眼通红,一副困得要死的样子,恨不得立刻爬上床去。值夜班的人都很疲惫,大卫正是寄希望于这一点。要等一个小时后才会换班,而前一晚的漫漫长夜已经麻痹了所有人的警惕性。他得趁这一松懈的时刻行动。
突然,门卫一眼发现了从走廊深处阴影里走出的来访者,低沉地咕哝了声:“谁?”接着又问:“干什么的?”大卫从兜里掏出一张钞票,将它向上卷,然后往里吹气,仿佛那是支印度笛子。那胖子望着他,并没有不耐烦。“昨天,”年轻人终于开口了,“应该有人给您带来了一个梦晶吧?样子挺小,大概在晚上八点左右。是心理诊疗室的一个女孩,就是头上梳个髻,嘴抿得紧紧的那个。”
“哦,”胖子冷笑了一下,“你是说‘撅嘴儿’吗?在这儿我们就这么叫她。一个死板女人。跟她上床保准遭透了,到时候皱得紧的肯定不光是她的嘴。”
他把入口登记簿死死地捏在手里,又黑又脏的手指滑过上面的竖栏。大卫弄平那张钞票,把它塞到本子里。“行,”那人说,“可以让你瞄一眼,多看可不行,不然会给我惹麻烦。是338号梦晶,长得不大结实,大夫已经把它搁暖箱里头了。您真的想看吗?”大卫努力做出一副苦苦哀求的表情。那门卫叹了口气,重新站起身来。“我一点也搞不懂,”他低声发着牢骚,“你们这些人全都一个样,明明把东西卖了,接着还跑这儿来哭着要看。得了,跟我来吧,只好带你去了。要是碰上什么人,你就说是我妹夫。”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粗大的钥匙,打开那扇大门,里面是从前用于展览的画廊。只见所有的窗户一律捂得严严的,氛围一下变得昏暗了,只有几缕阳光透进来,一股股浓密的金色灰尘在光柱里飞舞。那些往日摆放过希腊雕塑的底座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铁笼子,小的像是由几张铁丝网简单拼装而成,大的则像装了铁栅栏的牢固的监狱。大卫一下子便感到梦的气息扑鼻而来。这是成功的上浮所特有的“电”的气味。“喏,那堆玩意儿是要拿去拍卖的,”门卫嘴里嘀咕着,“它们刚过检疫隔离期,昨天还有人来拍照要做什么拍卖品目录。有一两件恐怕要好几百万才能弄到手!”
他继续扭着屁股,从一个笼子挪到另一个笼子,脸上老挂着丑陋的怪相。“我搞不懂为什么你们全都想来看这些东西,”他重复道,“又没眼睛,又没嘴巴,啥都没有。照我说,我就管它们叫蛋液,怎么样,名字起得不错吧?还挺像的。我有几个同事干脆叫它们‘流产儿’,不过这不大对头。”大卫几乎没勇气再朝前走。每次顺利进入储藏室以后,他的身体和大脑都会陷入瘫痪。“它们连真正的动物都算不上,”那胖子含糊地念叨着,“不撒尿也不拉屎。我以前在动物园干过,这种事儿再清楚没有了。这些玩意儿看着像是活的,但其实没人知道它们怎么个活法。我喂过狮子,喂过老虎,真不该答应他们来这儿干!你在矛上挂块肉,狮子老虎两下就吞进肚里,可这些东西……到底算是个啥?看上去有血有肉有张皮,但压根儿不属于咱们这个世界。它们没毛,没鳞片。有几个同事想听它们叫唤,还戳过它们呢,您知道吗?结果它们居然没半点反应。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是梦晶,”大卫轻轻吐了气,悠悠答道,“是从沉睡中偷来的梦。”
“偷来的?”那家伙低声叫了起来,“我看这些玩意儿就不像是什么正路货色。怎么早先没人跟说要我保管的是堆赃物!”
大卫懒得再听他讲。他就像个在大人带领下头一次来到动物园的小孩,突然发现原来犀牛不单是一种鼻翼两端各长只角、系一条松松垮垮的皮短裤的滑稽动物,还完完全全是一个活生生的、体型庞大且极其怪诞的东西。他不敢把手伸进大笼子的铁栅栏之间,当然门卫也可能会制止他的这一举动,然而笼子里的东西显得异常脆弱,仿佛一个表皮比花瓣还纤薄的有机体。这是一种无可名状的生物,蜷成一团。它的体型相当和谐,但不具备确定的生命机能,让人联想到肩膀什么的。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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