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梦人》第7章


“她们一点儿也不像,”大卫反驳说,“那迪娅比她漂亮多了。”
玛利雅娜鄙夷地将小说扔到一边,站了起来,颧骨上泛起两块红斑。
“天哪!”她尖声说,“简直没法再跟您合作下去了。您以为在这里等您睁开眼睛对我来说很好玩吗?这套房子够阴森的……连窗户都开不了!还有这蓝色!到处都是一片蓝!我觉得自己就像困在一艘搁浅的潜艇里一样。干吗让房间完全隔音?在这里甚至听不到街道的半点动静。有的时候,只要能让我听到邻居抽水马桶的声音,我什么都愿意给!你家里既没电视,也没收音机,就唯有这些荒唐的小说,甚至根本谈不上有真正意义上的藏书……唉呀!我……”
她跑出房间,把自己关在浴室里,而大卫没有任何挽留她的举动。有那么一瞬间,他企图利用她不在场的机会打开放在床脚的那个金属盒子,可转念一想那盒子肯定是用密码锁锁上的,于是打消了这上念头。“下界”的锁只要让他碰一碰,不出一分钟就会乖乖打开,而此时此地,他不再拥有这一特异功能,从他睁开双眼那刻起它便消失了。
玛利雅娜回来了,脸上湿淋淋的。
“我要您接受一次全面体检,”她像是在宣布一项制裁,“明天你就去工艺美术医疗中心。必须抓紧时间。我可不是开玩笑。如果你还这么顽固的话,博物馆方面肯定会处分你,很可能收回你作为艺术工作者的证件。”
说完,她连声招乎也不打便离开了房间。大卫听见她扣上她的小皮箱,嘴里嘟囔着令人费解的字眼。她再露面的时候身披一件已经磨旧的蓝色外套,显得耸肩缩颈,临走之前她就像没收小孩玩具似的一把抓起那个铁盒,转身而去。
“收音机我会买,”当她走出楼梯平台时大卫冲她喊道,“特意为您准备的。”
他又躺了下来,心里老记挂着玛利雅娜拿走的那个铁盒子,此时她应该正急匆匆地将它送往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储藏室。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加造出了什么东西,是个小玩意儿吗?他带回来的总是些无甚价值的、用来装点搁物架或是壁炉台上的小摆设。他的那些作品顶多也就在电视里亮亮相,从来没有醒目地陈列在博物馆,或是大收藏家挂有警示牌的地下室里。他的个人档案将他归为“通俗”雕塑家,一名“大众”艺术家。他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据说那些有作品在富丽堂皇的艺术品陈列廊展出的知名潜梦者通常会承受巨大的痛苦,其中有些人甚至英年早逝。
大卫慢腾腾地坐起来,很小心地把脚放在地毯上。潜梦结束后,上界的东西、现实中的一切事物在他看来都太过物质化,让人受不了。地毯就像砂纸般刺激他的脚掌,丝绸晨衣仿佛厚厚的水泥涂层压在他肩上。连剃须露都能擦伤他的脸颊。而在下界,所有的东西都是那么稀薄,那么柔软……他犹豫着要不要进浴室。他差不多可以肯定冲淋浴感觉会像是淋酸雨,至于冰箱里装的食物——姑且认为里面还有东西——对他而言,味道多半如同加了沥青的一铲沙砾。还是算了吧。
他懒洋洋地穿上衣服,就像一个刚动过手术的病人,担心动作太急会撕裂缝合的伤口。他觉得自己虚弱无力,毕竟接连五天没有进食了。尽管玛利雅娜给他输了葡萄糖,但这根本填不饱他的胃。他决定去“潜梦人咖啡馆”看看,这是一家仅为业内人士服务的机构,潜梦者在重新适应粗糙的现实环境期间可以在里面喝牛奶、吃香草冰激凌。那是一间低矮的小厅,一些有意中伤它的人称其为“壕坑”。它犹如一汪水池,泛出淡蓝色的微光。人人都在窃窃私语,并不介意被听见。同行之间以这种方式进行交流,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述梦境里的遭遇,描述时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在半睡半醒中嘟哝着。好比蒸桑拿一般,大家都一个劲地冒汗,想让梦化成汗珠一滴不剩地流出来,以便重新适应正常的生活。这里相当于减压室,在一段时间内保护他们不用直面可怕的曝光。潜梦者们刚起床就会直奔这个咖啡馆,厚厚的呢绒大衣裹在身上,一副大墨镜遮住双眼,活像摸索前行的盲人。一到这儿,他们就往胃里狂灌石榴汁奶、加蜂蜜的奶油、巧克力慕丝,还有香草粥……
大卫不怎么喜欢跟其他潜梦者来往。他老早便发现,这个闭塞的圈子里根本没有真正的对话。每个人都在自言自语,对周遭发生的事漠不关心;每个人都陶醉在自己说话的声音里,陷入自我催眠、孤芳自赏的状态,以至头晕目眩。他们喋喋不休地吹嘘自己最近一次的深潜和他们在下界创造的奇迹。除非是刚刚完成了一次艰险的远征,他绝不会贸然走进“潜梦者咖啡馆”……既然确有其事,就不用再胡编乱造了。虽然刚才他还在玛利雅娜面前夸耀过,可他并不抱什么幻想,因为这次行动说实话并不成功。要不是有那迪娅帮忙,他多半会被困在那家珠宝店里,老老实实等着束手就擒。到现在他还心有余悸,想到这个胃里便一阵翻腾。他责怪自己走得太仓促,把那迪娅扔在郊区的荒地上,没能亲眼看着她和若尔果一道离开。别看那男孩子满脸尽是天花留下的瘢痕,玩起摩托车特技可是无一不通。此刻他们在干什么?折回藏身地点了吗?他们的大本营是一个过去生产赛璐珞玩偶的旧作坊。那迪娅肯定一边紧张不安地抽着烟,一边望着天,盼望大卫在空中显形。她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不一会儿就舌头麻木、满嘴臭味;而若尔果则在摆弄他的一辆摩托车——塞满车间的十二辆摩托之一,他总能不断发明新型的碳氢燃料、功能强大的液压系统,还有……没的说,多好的一帮人。他们是值得信赖的伙伴。他在陆地上绝对不可能结识这样的朋友。
“你觉得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那迪娅已经第十遍发问了,“上界好像很危险。”她胳膊肘拄在窗台上,旁边有一箱他们预先准备好的手榴弹,以防警察的突袭。
“你那摩托还要多久才能弄好?”她问若尔果,“检查一下机关枪的弹匣,好像要卡住的样子。”
“这是因为你连发射击的时间太长。”男孩咕哝道,“我跟你说过的,应该均匀地短点射,不然金属容易受热变形。”
是啊,这是一支很棒的队伍,曾经屡创佳绩。哦!别看它现在没什么名气,以后迟早会出名。正是他,大卫,有一天放出话来:“我们不屑于小打小闹,要搞就搞大蛋糕。”后来,那些小流氓一看到电视里的警匪片就把这句经典名言挂在嘴边,他们这个团伙的知名度也由此提升了一步。
大卫穿得特别厚实,就像要过冬似的,可就在快迈出蓝色房间的门槛时却停了下来。他真的想出门吗?玛利雅娜说过冰箱已经空了,现在他既然返回了地上,就得重新开始吃喝拉撒……奇怪的是是,下界的人从来不去想这些事,而他们的身体并不差,这说明人只要有一点毅力就能摆脱坏习惯。或者是因为他们没多少时间关注自己的健康……并为此烦恼。在这里,说到底,撒尿和拉屎还是挺占时间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项仪式,一场隐秘的小弥撒。
他一只手紧紧抓住扶手走下楼梯。是的,他曾在玛利雅娜面前夸下海口,可事实上这次行动只能算差强人意,而且要不是有那迪娅……然而,在玛利雅娜面前提这些毫无用处,更何况她根本算不上一名真正的心理医师,只不过是现代艺术博物馆聘用的专业护士而已。她也尝试着钻研书本,但始终瞒不了人。她缺乏信仰,以后也绝不可能有。她永远也无法理解深潜是怎么回事。“关于深潜你谈得太多,”她曾说道,“上浮却说得不够,而博物馆最关心的恰恰是上浮。只有上浮才能证明您的著作权,唯有通过上浮你才能从沉睡中带回一些东西。”
大卫耸耸肩,做了个鬼脸。他感到周身不适,关节疼痛。“这是因为压力的缘故,”他心想,“看来还是应该循序渐进,逐步适应。”
外面的街道显得格外明亮、嘈杂和拥挤。他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没有匆匆退回门廊。
3。'次日 忧伤的探访'
第二次一大早,他便动身前往现代艺术博物馆下属的医疗中心。趁着黎明时分出门对他来说没那么痛苦,此时天空夜幕未散,光线朦胧,街道几乎一片漆黑。他贴着墙向前走,从一片阴影跳到另一片阴影。每当他穿过太亮的地带时,都会不知不觉地屏住呼吸。通常人们都是从博物馆大楼后面进入医疗中心。地下室和从前的翻修车间经过重新布置后,专门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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