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红灯》第29章


田笑脸上的神色却是她所没见过的,那神色里,似乎有一种她一向没见过的……冷峻与漠然。
田笑见她被晒坏了,伸手往她背上一拍,度气理顺她的气息,接着便用手指掐着她的后脖梗儿给她刮痧,双眼却有些冷漠地看向擂台上。
——这样喧闹的名利争夺,那么金灿灿的千花竞艳,夺花魁式的戏台上的虚荣的美感,像环子这样的小丫头一下子见了怎么会不脑子里拥堵得转不过来?
他伸手轻轻地在环子脖子上掐着,环子只觉一阵适意,渐渐困倦上来,身子一斜,竟倚在田笑的身子上睡着了。
田笑斜揽着环子,静静地看向擂台上。只见到一片衣袂流彩,刀光剑影中,中间拼杀的正有自己那日在沐泽堂上见过的女孩儿陈杞。
她此时脸上却全无自己初见时那一片女孩儿式的静默的羞意,只觉得她脸色干黄,似是累极了,她已战至第三轮,被她打下场的已有好几个女孩儿。
台下她的父亲湘中八极门的陈老拳师却在笑,似乎终于扬眉吐气了一般。
——昨夜,田笑为目睹古杉与“千棺过”一战,虽只限旁观,到后来,竟也弄得筋疲力尽,不好好睡一大觉竟不足以缓解那种疲惫。所以近天亮时他才找了个地儿合眼,睡到这时方才赶来。
那一战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以至现在看到如此热闹的场面,也只觉漠然。
这个……一眼望过去,荒凉得只见到人挨着人的江湖啊!
他心中忽有感慨。
目睹过昨夜的生死一战,像事先在眼前这出戏的彩排前已看到了它的幕后,那真正的拼杀与死生的角力。他终于明白弘文馆为什么确信可以让那些女孩儿家出面打擂、战胜古杉,来夺取这个“花魁”了。这一招“锦套头”真可以摆布得古杉从此以后都抬不起头来。而为了乡亲与他救助过的远在沙海绿洲的不肯入那龙虎榜的孽子贰臣,他却被迫不能够不出来。
田笑的眼冷冷地在人群中扫过,只见主擂的、旁观的、帮闲的……严妆的、淡妆的……老的、少的……只觉得他们的脸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分不出什么彼此来,雷同为同一种趣味,同一种声调,同一种喧逐。
接着,他却在人群之外看到了铁萼瑛。
铁萼瑛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一个小山坡上。这时,她也正看着他。
——如此人海如潮,如此喧声如沸,其间,他们却遥遥互见。
那感觉,似有种在沙与海的边缘、沧海桑田的变迁尽处,小舟搁浅、浪扼一帆时,突得一晤的慨然。
——万人丛中一握手,举世荒凉如海!
哪怕只是遥遥一见、哪怕只是以眼神相握的感受,那种感动已足以弥漫开来。
可那感动,就算感动,也不过是一句:“啊,你也在……”
“我一直在找你。”铁萼瑛今天的脸色不知怎么沉峻如铁。
田笑扶着环子,慢慢后退,已退到近前会合的铁萼瑛身边。
“他在哪儿?”
田笑摇摇头。
铁萼瑛的脸色一时更阴沉了。
但田笑说:“昨夜,我却还见过他。弘文馆重金请出地藏门,我从头到尾地目睹了地藏门阿芙蓉如何发动‘千棺过’与古杉一战。他们也知这最后的擂台一战不过是个玩笑,凭这些女子最后怎么折得了古杉?所以,预先已准备了个周全。”
铁萼瑛的神色不由微变,两侧的鼻翼一刻间都绷紧了,问道:“胜负如何?”
——与地藏门的“千棺过”一战,起码这近百年来,还从无一人幸免。
所以这句话她问得好慢,似乎心头正千百个念头齐转。有一个怀疑的、恐惧的声音在心底大叫,她要勉力压抑着才好容易不动声色地问出来。
田笑木然,好半晌,才道:“弘文馆胜了。”铁萼瑛一双利目逼向他。
田笑沉吟道:“古杉不肯让‘千棺过’扰他乡民,虽最终逐走了他们……但、其伤七分。
“弘文馆要的就是这个,他们料定古杉不会那么轻易死,他们也不想他死,阿芙蓉说过千庭要她做的就是伤其七分。所以,最后古杉不算胜,阿芙蓉也没胜,是过千庭胜了。古杉对我说,他曾对弘文馆含笑说:除非他们找得出一个打得败他的女孩儿,否则这擂台还是不比也罢。这下,他们只怕是可以做到了。”
铁萼瑛脸上的肌肉一块一块地僵硬下来,田笑只觉得自己都看到了她面上肌肉一块一块铁一样的凝定的过程。她的眼神中渐渐升起狂悍,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冷哼道:“他、们、想、的、吧!”
——擂台上的比拼这时已只剩下最后一个位置。
这最后一个位置的争夺已趋白热化,台下的泥土正吐出整整一天太阳泻下的积热,可一阵骚动却从场子的最边缘传了过来。那骚动先只扰乱了场子外围,不一会儿,却弥漫全场,以至台上的嗔莺叱燕,几乎要白刃见血的争斗一时都无人看了。
一时只见人人回头,铁萼瑛与田笑也受到感染,终于忍不住回头去看。
却见一辆彩车,不是从大路上、而是从田野里缓缓驶来。
它从西方而来。只见那面,在地与天的交界处,初出的麦茬正以青青的嫩意捧承着斜阳的余彩。那个方向没有路,那车子却是一路碾过青青麦苗,就这么在麦田中破青而来。车厢两边同时不断地撒出些细小银钱来,亮晶晶的闪,似乎在跟那弘文馆比阔,似是在奢侈地补偿着那田家农户的青苗钱。
——那辆车子极其华丽,虽相距还远,已让人感到它的朱彩斐然。
场中的人这时都看到了。那摇光泛彩的车子不知怎么借了斜阳的余晖,把自己更做了进一层的装点。人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件事:这就是那辆嫁车?邪帝为了它甚至不惜砸毁了皇太后的御辇!
可它怎么敢来,弘文馆摆出彩擂,武英殿环伺左右,可它居然真的敢来!
天色已是迟暮。两方彩霞方浓,仿佛天机织锦,那文彩早胜过人间五彩。
而那帝女花,而那迟慕晴,竟真的趁着这迟暮之晴,驾着一架嫁车,如此逶迤地款款而来……
擂台上的争斗胜负已分,可这一场的胜出却已无人喝彩。
得胜的那个女子看着那好容易争夺来的最后的一个位置,那是主擂上十二把蒙着锦缎的椅子中的最后一把,可惜连她的师友都已注目场外。没有人关注她,一时也无人宣告胜负,司礼之人都失职了。那女子怨愤地望向场外,只觉得那辆车子仿佛从天际驶来,车轮辘辘,似乎转眼压碎了她好容易得到的珍宝样的声名,让她的脸上一时嫉恨,一时茫然……
副台上的郝婆婆几个人却同时面色凝重起来。
隐于暗处的过千庭与他手下弘文馆中的人,还有秘密布防于暗处的武英殿的人一时也面色凝重。人人都知道“邪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人人也知道“帝女花”又是什么样的角色,他们既敢出现,那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一时想到的竟不是攻击,而是如何防备。
……那辆车子却不疾不缓,好半晌才走近,却只在离场外人群松散处还有数丈许的地方停了下来。
那车子好大,八马主驾,八马为副,车厢两侧还有横板。那横板宽过二尺,两侧却共坐了四个侍妇、四个侍女。只见那四个侍妇个个都目光凝定,允称好手。魏大姑几人一见她们神色就更凝重起来。
驾车的却是个黑而且老的妇人,一头雪白的银发,逆光如蓑,握鞭的手上却套了好大一颗祖母绿的戒指。那戒指沉沉的碧,只有苗人才会有这样款式的宝戒。她另一手握着一根丝鞭,鞭子从首至尾,竟镶得金红璨然,那都是各种宝石在晚晴下焕发出的泽彩。
车上四个年少的侍女在一天余光之下,个个也都似莹珠嫩玉、眉眼娇妩,一时把满场的人看了个呆。
田笑低低道:“迟慕晴!”他怀里的环子动了动,似乎醒了过来。
铁萼瑛的脸上冷硬一泛,她忽然飞身而起。田笑一抓没抓住,只有疾疾追问道:“你干什么?”铁萼瑛空中冷然道:“趁这个工夫,搅场!”
“就算帮不了什么真正的忙,我也要试上一试,我不要他心中摊上哪怕一丁点的不情愿!”
那擂台主台一侧还有一方高台。
那高台孤吊吊地为彩绸所蒙住。它的高足有两丈许,或许那就是主擂的弘文馆安排好的让那古杉出场的地方。
铁萼瑛身形扑起,她扑向的就是那高台。
她功夫极是强悍,就是连轻身纵跃之术也要较男人还来得飒爽英烈。
只见她的脚在空中一落,先踩的是个江湖汉子的肩膀,然后借力腾起,又以另一人的肩膀落足。她跟田笑的立身处到擂台边原有二十余丈之距,可她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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