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红灯》第32章


他的手修长有力,线线的手却只是细洁一腕;他手背上面还蒙着一袭黄丝长袖,典雅华贵,轻软可赏,那线线的蓝布袖口却圈着一圈细细碎碎的小白花;他的手捉了线线的手,线线的手却捉了一枚样式朴拙的顶针。
两人一黄衫、一蓝裙,一顶危冠高古、一插银钗婉娜,彼此相对在那已降低了的高台上,却也煞是好看。
只见那古杉以他双目注视着线线的细目凤眼,温声低言道:“那么,从今日起,我愿娶你为妻。从此年年岁岁,风雨冗夕,但图安好,只求静婉……”
这算什么,他不惜开罪弘文馆,这算他退出江湖的最后之言吗?
台下人张皇失措,什么?这样就算完了?弘文馆安排的连场好戏,江湖中拼杀过的几许胭脂,各世家纵横联合,古杉前世那数代藏宝……
这一场勾搭、一场谋算、一场计较、一场热闹,就这么轻轻易易被他一语交代?
那叫“线线”的女子手却轻轻地一抖,她的心像很乱,手中那枚扰乱了整个江湖预期的顶针,就从她手中失落,滚落高台,坠下尘埃……
第十一章 旧都一夜帝女花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田笑和铁萼瑛正坐在离古家旧宅不远的一处土垣上,环子像只穿花蝴蝶似的跑了来,口里大叫着。
田笑笑道:“你又找着了什么?”环子举起手来,得意地显摆出找到的东西——一枚顶针。田笑不由笑了:“古杉那臭小子风光一世,哪想到被弘文馆逼到极处,肯助他的竟只有一根铁门闩与一枚顶针呢?”
说着他斜眼扫向铁萼瑛,低声一叹:“如此轰轰烈烈的比武招亲竟被他儿戏般地草草结束,弄得我都心有不甘似的。弘文馆就别说了,江湖上那几大世家霉头触得也大。只可惜,我好想见那迟慕晴丫头一面,她有那样的爹,她这当女儿的一定也说不出的有意思吧?也不知那丫头现在怎么想的,她就不怨吗?”
他本是跟铁萼瑛说的,却见到环子的脸上颇现异色。
只见她把玩着手里面那只顶针,插口道:“可是、她根本没来啊!”
田笑一愣,伸腿轻踢了环子一脚:“你说什么?她没来?那马车你都看到了,怎么说她没来?”
环子道:“因为,今天后来场子里好乱,我跟田哥哥一样,太好奇那马车里坐的人了,她怎么从头到尾就不出来?古杉和线线姐姐在台上订亲时,我就偷偷地溜了。我溜到那马车边上,想凑上去看。却见那马车上的几个姐姐和几个阿姨脸色都好凶,死死地盯着台上,像是对古杉哥哥和线线姐姐都很看不顺眼,想活吞了我的线线姐姐一样。
“我很害怕,可还是偷偷凑上前去。可再怎么轻手轻脚,还是给她们注意到了。我才要推那车门,就被一个姐姐逮住了。她出手好狠,掐得我胳膊到现在都还生疼。”
她想到这儿犹有余悸,伸手捋起袖子,细胳膊上还印着圈淡淡的紫印儿。她揉了下胳膊,然后得意地一笑:“可是,邪帝那老头出来救我了。我只远远见他在人群中露了一下面。他原来藏在一顶大草帽下,我先都没注意到。他冲我笑了笑,然后像是冲那几个使女姐姐一摆手,她们就不抓我了。我把那车厢门推开了道缝,可那马车厢里,居然是空的!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田笑愣愣地听着,喃喃道:“没来,她竟会没来?”
那来的车难道只是邪帝老儿自己搞的鬼?
——从头至尾,这轰轰烈烈的一场擂台一场闹热就是为了传说中她与古杉的恋情。一个是江湖第一骄女,一个是阀阅中第一子弟,光只他们这身份就足以让人联想到一场传奇吧?
弘文馆闹出这么大的声势也全是因为她。可她,怎么会、竟然来都没来……?
接下来几天,连环子口里都时不时会发出几句感慨什么的。
田笑略感好笑之余,关心的却是铁萼瑛。
——自那日擂台一别,两人就再没见过面。但田笑知道她一定没有走。铁萼瑛似乎在躲着他。也是呀,萍水相逢,偶然一会,就算这场相逢因为田笑的“剃头挑子一头热”,显得有几分滑稽几分热闹,但临到了头,谁又与谁真正有什么相干呢?谁又真的在乎谁,谁又能真的绊住谁?
人生终不过是孤独的吧?所以每一个女孩的心中,只怕都未尝不把思念当作最好的结局。
田笑平生还是头一次这么细致地揣想一个女孩儿的心事。
他有时踯躅独行,有时急急地在咸阳城的大街小巷里乱逛,见到一拨拨整顿行装归去的人,他们退订的房子,他们留下的种种细碎杂物,与咸阳城里居住的人们那热闹散尽后灰灰的脸。
只感觉——这个世界,终归是如此荒凉。
其实,田笑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到她。其实这几天的夜里,他几乎都在暗地里陪着她。只是今天,他想露面找她谈谈了。
那是一条蜿蜒的旧径,一里许的深处就是那背倚小山的古家旧宅了。因为人迹稀少,小径上长满了青草。路两边是茂密的云杉,树都挺拔拔地往上生长。
古家旧宅三面环山,这条路,卡在通往古家旧宅的咽喉上。
铁萼瑛就坐在那路侧。
已过二更,夜凉有露,让呼吸都有如一场啜饮。田笑在夜的暗影里看到她那张眉浓两刀、鼻挺一线的脸。他突地冒出来,装模作样地叹道:“唉,千里搭长棚,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啊!”
他把那一声“唉”拖得长长的,接着,更是蹙眉攒眼地哀叹了一声:“这个世界、真荒凉啊!”他是学着环子的样儿,颇有一个小姑娘家头一次半真心半好笑的伤春悲秋的架势。
铁萼瑛一咧嘴,忍不住笑了出来。
田笑抱膝往铁萼瑛身边一坐,装出很同情的样子,唉声叹气道:“你家公子一结婚,新妇可真不客气,就这么把你赶出来了。你别伤心……”
铁萼瑛也拿他这涎皮涎脸的小子没办法,跟他就是板不住脸。
她在田笑面前惯不作假,低声叹道:“你别闹,我没什么。我坐在这儿,不过是想感受一下他的心思。感受一下,处在他这样的地位,他是怎么想的。”
只听她轻言细语地道:“……你知道,我羡慕他,却由此……也怜惜他。这几天,我从他家佃户口里知道,原来,他从来都不住在那旧宅子里的。从小失了父母后,他就一直喜欢独住在一个高冈上。只是这一次,才回到他那只有一个老仆的旧宅。我在想,他不安稳的生命果然打算安稳下来了吗?
“你想知道的可能是我的心情。我的心情啊,就像前两天听到的一首歌。那是擂台散后的晚上,半夜三更时分,我一时也不想回咸阳——那里太闹了,便一个人来了这一带。我在这儿四处走着,想找块地方坐坐,最后找到一棵树。坐在树杈上,可以见到他家那宅子。坐了好一会,我忽然听到遥遥地似有一个女人在用一种风磨铜样的喉音唱歌。”
然后,她低低地学唱起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路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本应凄迷的歌不知怎么,从她口里唱出来,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高亢与激昂——那徒劳与寻找,溯游与溯洄,顺着水与逆着水,往复往返,自己都厌弃的踯躅。听得田笑把自己都陷进去了。
铁萼瑛疲乏地垂下眼,好像,那有如实质的歌声已钻进她心底,铭镂其间了:“我不知是谁唱的,但我觉得,那是最好的总结与安慰。”
田笑这么贫嘴滑舌的人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在浮世的啼笑中,他常能读到自私与虚假,可以嘲讽戏谑。可当真正的悲喜在此无常而有序、希望与绝望之间如此真实地呈现出来时,连他也感到一种不忍亵玩的高贵。
他怔怔地望着铁萼瑛,只觉得爱她——爱她的那场怅惘,与那怅望中所显露的渴慕高洁的情怀。
“可他也在泥泞中打滚。”
“那比在灰尘中打滚好。”
“灰中打滚的是驴,泥中的那是牛了。可我更喜欢驴,小时候,听老人说,牛虽然大,可它眼睛中望到的人特别大,所以怕人;驴虽然小,但它眼睛中看到的人小,所以瞧不起人。我就喜欢它瞧不起人的脾气。”
“我更喜欢命中注定必将生长于沼泽的马,尤其当它身为骐骥,却不得不卧于泥水间时,我渴望看到它抖落泥水的飞奔。”
“马都要钉蹄铁的。”
“那是把最硬的规则践踏于脚下。”
田笑一怒:“可它居然自己拿一枚顶针套上当了自己的嚼子,只缺一根铁门闩来抽着它好让它飞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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