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扇吟》第6章


青羽颤抖地捧起它。
如果把它撕坏,嘉坊主和谢先生的赌约是不是也可以一并解除?那她,就可以回到嘉坊主身边了?
从懂事开始,她把嘉坊主当母亲一样爱、当英雄一样崇拜、当主人一样服从。为了能多接近坊主一步,她是什么事都肯做的。
她的手指已经捏住扇骨的两边。
可是,真的可以撕坏自己制作的东西吗?就算坊主说它不算什么,可她是制作它的人,她的汗滴在它身上,她的心意和期待只有它默默感受,就算全天下都嘲笑它,她不应该是唯一保护它的人吗?就像母亲挺身保护自己明明不可爱的孩子。
再说,如果她真的撕坏扇子,谢扶苏又会怎么说呢?他像呵护一个瓷娃娃一样,那么可笑又不必要地呵护着她,而她一逮到机会就迫不及待地要走。如果她真的离开他,谁陪他聊天、谁又趁他不在时悄悄替他打扫屋子?
青羽的手抖着,撕不下去。
“你在干什么?”一声急喝,谢扶苏快步进门,伸手在青羽手肘上一托。青羽手一麻,扇子就跌下去,人也一个趔趄。他一手扶住青羽,一手接住了扇子。
“先生,你怎么一身是土?”青羽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由得惊呼。
说土,那还轻了,谢扶苏衣服破了几处,上面还有些血迹和鞋印子,头发蓬乱,脸和手刚刚虽然已经擦洗过,但仍然不干净,全身上下看起来,像被暴打了一顿。可他行动如常,又不像受了任何伤,青羽实在想不出什么人用什么方法能把他搞成这个样子。
“没什么事。”谢扶苏只是问,“你要拿这扇子做什么?”
“我……”青羽无法解释,支吾了两声,索性闭嘴。
“你不要再动这种脑筋。就算撕破扇子,我也不会把你送回引秋坊的!”谢扶苏的语气前所未有地强硬起来,还带了一股煞气。
青羽被吓住,抬头望他。她本来明净的双眼,浮起一层水汽,像秋天的湖面弥漫了雾。
谢扶苏无法直面这样的目光,偏过头,“我……我是说,这样不符合赌约,如果扇子自己坏掉,我一定会遵守约定把你送回去。在那之前,你可以留下来吗?我……会照顾你。”
青羽低头,“是,我给你烧水洗一洗。”
她仍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留她下来。这个世界有太多她不明白的事,她不可能都弄懂,只要知道他很希望她留下来就好,知道自己对别人有用,这样就很好。
但谢扶苏拦住她,“不用了,我自己来。你……你练埙好了,累的话,也不用吹太久,免得头晕。”
他真的自己烧水、自己拣了几把草药熬去。青羽学艺不精,看不出这药汤治什么病,只知道有两味分别是干地黄、甘草,像茶叶一样,所谓清火祛邪万能药,就是没病,洁肤健体也是好的。
搭不上手的青羽只能在旁边吹埙。
握久了,埙也亲切起来,捧在手中,像一个可爱的朋友。她的手指已经习惯了那些吹孔,只是仍然吹不好,送出十口气去,五六口都是呋呋的声音,只有三四口能发出真正的埙声。
一旦埙声响起,青羽恍惚中也会觉得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沉静、从容,全无所碍。心底,亦被明月照亮。真的,青羽似乎能闻到埙中的旧香。
这只埙的吹孔很圆润,是被旧主人磨出来的吗?那旧主人跟谢扶苏有什么关系?谢扶苏为什么要把它交给她?
青羽惘然将长音吹出去,直到那口气息在唇间凋尽。
谁家庭院别砧杵(12)
谢扶苏那天晚上在房间里再没出来。第二天一早,自己把一盆水拿到山后泼掉,还遮遮掩掩的。青羽悄悄去泼水的地方看过,看到些红色的印迹,也许是他流的血。
虽然他换了件高领长袖的袍子,把全身尽量遮严实,但青羽看出来——他的下巴、手腕上确实破了皮,回家时也许是用泥巴故意糊住,才避过了她的眼睛。
青羽不说话,就瞅着谢扶苏,跟亲娘看撒谎的淘气儿子似的。谢扶苏终于忍不住了,“你这叫什么眼神?”
什么眼神?青羽眼圈一红,泪水就漫了上来,“先生不跟我说实话。”
“这个……啊,我采草药时掉到山下去了。”谢扶苏回答,毫无表情,眼皮都不眨一下。
这个家伙,每当背书、背台词的时候,就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吧?真是个差劲的演员。
“对了,还给你准备了一件东西。”谢扶苏明显故意转换话题,转身拎出一件东西来。
青羽看清那东西之后,真想说:“先生,你就算想换话题,也不用把你自己的衣服拎出来。”
因为那真是一件很宽很大的袍子,明显应该是男式的,色调与样子倒跟坊主常穿的袍子比较接近,如果改小一点儿,也许还能给坊主穿,但跟她青羽肯定没什么关系。
谢扶苏竟然很认真地拜托她,“换上吧。”
青羽犹豫了片刻,听话地披在身上。抖开来时,她发现这件袍子是新的,而且比谢扶苏的高度矮一些。难道,真是买给她的?
谢扶苏把埙放在她手里。
青羽很迷惘,她从没有这样装扮过。简洁的男式袍子,似乎很潇洒,但似乎也……很不合适。她个子比寻常女孩子略高一点儿,裹在这样袍子里,仍然显得娇小,举起埙,还没启唇,气息已经先乱了,吹不出声音,红着脸又把埙放下,像个偷了父母东西玩儿的小女孩子。
谢扶苏呼吸也有一点儿乱。他没有看到他预想中的那个影子,却看到一个全新的女孩子。这女孩子在他心中引起的是什么感情,他不知道。
“谢先生!谢先生!”有人大呼小叫远远地奔来,迷茫中的两人一起被惊醒,青羽的脸红如晚霞,忙转到后面去换衣服。谢扶苏定了定神,迎出门去问:“什么事?”
原来山里有人摔断了骨头,情况很不好,山路又陡,送不出来。给谢扶苏报信的伤者家属急得满头大汗,苦求先生出诊。谢扶苏迟疑着没答应,看看后头。青羽已经脱下袍子出来了,知道他不放心她,忙道:“先生快去吧!这里我自会照应!”
谢扶苏叹口气,把着她的手,把需要小心的事交代了百八十遍,又切切嘱咐道:“没事别出去,尽量坐在屋里,别着门,谁叫都别开。”
青羽笑,“先生真当我是三岁孩子?”
谢扶苏摇头,“这里偏僻,你是个女孩子,总要小心些好。”
青羽便不语,送谢扶苏出门时,轻道:“青羽知道先生担心什么,我虽然笨一点儿,也并不傻。秦家人要真来找我,我不会开门出去让他们打骂的,他们也不敢拆房子,先生莫担心。”
谢扶苏顿一下,就走了。
青羽不知道,那时候谢扶苏的喉咙忽然有点儿哽,但她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明白为什么。
连谢扶苏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心情,青羽又怎么会明白?
她不过是这样笨的一个女孩子。
坐任西风卷玉裳(1)
谢扶苏走后,小木屋安静下来。
真奇怪,他在时,话也不多;他一走,屋子却真的空了。丝瓜叶子在外头沙沙地响,稍微有点变黄了,架子上留的几个丝瓜跟着摇晃,留着它们,是特意要做老丝瓜筋的,青羽隔着窗子看看。
说起来已经是秋天了,冬天却还早。栖城天气好,常年都是暖洋洋的,春色那么长那么长,夏天稍为热点儿,转眼又过去了,剩下是秋天,煦风绵绵的,估计要到很久以后,才会下两场儿雪,河面略冻上一点儿,随后又是春天。
青羽拿个小凳子坐在堂屋前头,一只一只剥着毛豆,医书放在旁边,打开一半,已经被遗忘了。她眼睛望着外头的菜畦里,青菜那么高、那么苍翠、那么美。她想着:它自己长出来,就能这么美,而她做的东西,要倾注多少心力,才能有这翠色的十分之一?坊主那些巧夺天工的扇子,真不知如何做出来的,似乎是造化之魔力。若她是一只鬼,都要忍不住在上面啼哭了——所谓仓颉造字,鬼神夜哭,青羽想:那一定就是因为形状太美,鬼神看了才感动得忍不住哭吧?
人类因为无能,大部分时间为许多无可奈何的痛苦而流泪,一旦高到一定程度,成了鬼神,就会为了更美的东西而哭,才不枉做鬼神?青羽痴想。她总是不由自主这么胡思乱想,手就不小心把剥出来的毛豆丢进了豆壳那一堆里,并且把几个豆荚掂来掂去,思绪又跳到了另一个问题上:她的扇骨,也许没有安排得当,掂起来不够舒顺,坊主才说她全错了?
一对刚长羽毛的小母鸡咯咯叫着逃到屋后去。面前是谁?青羽拿手遮着眼前的阳光,探头去看,眉眼紧张地皱起来,直到见着一角华裳,就松懈了,不觉想笑。
秦家的少年,笨手笨脚推开篱笆门的样子,真的让人想笑。
他鬼鬼祟祟地往外头张望又张望,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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