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数字》第4章


人们在我身边停住,朝我打量,好奇地。我站在他们中间,挥舞我的手臂,绝望地想表达自己,想让他们分享我在闪灵的刹那所体会到的东西:但是我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说,因为在那一刻,我举着手,张着嘴,那重大的天启似乎又被吞噬,尽管冲动在,但话语却是旧的。
“那么,”人们问:“你的意思是什么?所有的东西都各按其位。所有的都是原样。所有的都缘于其他。所有的都和其他相嵌合。我们看不出这有何荒谬或错误可言!”
我站在那儿,空落落的,因为当我回头再看,所有的东西又回到了它们的位置上,所有的都显得自然之极:交通灯、纪念碑、制服、高楼区、电车轨道、乞丐、队列;但它们无法令我平静,它们折磨我。
“对不起,”我说,“可能是我自己出错了。看来是这样了。任何东西都没错。对不起。”然后我在他们愤怒的注视下走开了。
不过,即使到今天,每次(经常地)当我发现自己无法理解某样东西时,我就会本能地充满希望地想,也许我的那个时刻又来临了,也许我将再一次地感到自己一无所知,我将掌握那个在刹那间发现和失去的另类知识。
(译者:毛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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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之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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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枪声,他从木床上跳起来;混乱中有人打开了牢门,包括他这间。一个满脸胡子的金发男人探头进来跟他说:「快走吧,你自由了。」搞不清楚怎么回事,纳塔雷还是很高兴,记起自己衣衫不整,身上只穿了一件背心,便抓起一条军裤往腿上套,那是他仅有的衣物。怎么弄都穿不好,纳塔雷气得指天骂地。
就在这时候,一个两百公分高的斜眼彪形大汉拿着一根木棍进来,鼻孔一掀一掀地哼哼唧唧问:「在哪里?在哪里?」然后纳塔雷发现木棍已经在自己脑袋上方,迎头劈下。彷佛在他脑中有群鸭子一飞冲天,脑门正中央鲜血飞溅。纳塔雷软软倒下,失去知觉。
跟他们早已达成协议的其中一个军人进来,高喊:「你干什么?那是犯人!」立刻许多人忧心忡忡地围住躺在地上脑袋开花的男人。出手打人的大汉还兀自嚷着:「我不会搞错的!他还穿著法西斯的制服!」
动作得快,非洲援军随时会到。还有机关枪、弹匣、炸弹得带走,剩下的全得烧光,特别是那些文件。偶尔有人会来问问人质:「好了没有,我们要走了。」而人质是乱成一团。将军单穿一件衬衫在牢房走来走去,「我马上就去换衣服」,他说;还在征询神父意见的药剂师的领带凌乱地挂在脖子上;女律师倒是妆扮妥当,一切就序。
还有,得盯着具军人身分的犯人,两个晃来晃去、马裤打扮的老兵有聊不完的家庭、小孩,角落里闷不吭声的下士,一脸蜡黄。
最后将军开始讲话,说他们在这里是人质,一定很快就会被释放,要是跟游击队走,很难说会怎么样。三十来岁体态丰满的女律师本有意要跟小队走,不过神父和药剂师跟将军说好了要留,结果统统留了下来。
凌晨两点,游击队零零星星往山上撤退,跟他们一起走的还有两个做内应引他们入营的值勤兵,几个牢房放出来的年轻人,以及三个有机关枪抵在背后的法西斯党人犯。持木棍的高个子用毛巾包裹纳塔雷的头伤,把他扛在肩上带走。
甫离开营地,就听到城市另一边传出枪声。是那个疯子杰克在广场中央对空扫射,好把黑人引过去,拖延一些时间。
行装中唯一的消毒剂是治腿伤的磺胺软膏,为了填满纳塔雷头上的伤口,用掉了整整一条。早上刚派了两个人去找疏散到山下村落的一位医生补充药品。
消息传出去,老百姓对那晚突袭军营成功都感到很高兴;一天之内游击队就募到了不少物资,可以对他的伤口进行消毒,用纱布、胶带和绷带包扎。纳塔雷眼睛紧闭,嘴巴微张,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呻吟,还是在打鼾。渐渐的,原先老是血淋淋的伤口开始收口,恢复正常颜色,有感觉,只是每一次头都像要裂开来,眼中群鸭冲天,教他咬牙呻吟,念念有词。隔天,身兼厨师、护士和掘墓人的宝林宣布了大好消息:「他骂人了!他快痊愈了!」
骂完人,吃东西的欲望来了;一碗又一碗的蔬菜汤倒进嘴巴里,狼吞虎咽,吃得一身都是。然后那张被绷带、药膏层层包住的圆脸,露出动物满足的笑容,嘴里还咕哝些大家听不懂的话。
──他说的是什么话?──站在那里看热闹的人问。──他是哪里人啊?
──你们问他啰。──以前同房的牢友和值勤兵回答说。──喂,外乡人,你是从哪里来的?──纳塔雷玻ё叛巯肓讼耄胍饕簧缓笸鲁鲆恍┲Ю肫扑槟呀獾木渥印?br />
──他是变傻了,──领头的金发男子问。──还是原来就傻?──其它人也不知道。──不过,那一棍可打得不轻,──他们说,──就算之前不傻,现在也变傻了。
大脸又圆又扁又黑的纳塔雷,许多年前被征召入伍后,就四处飘荡。从此与家乡失去联络,因为他既不会写字也不识字。曾经他们放他休假,结果他坐错火车跑到都灵去。九月八日意大利与盟军签订停战协议后,他人到了杜托,衣衫褴褛,便当盒系在皮带上,又继续流浪。然后就被抓了。再后来有人还他自由,又有人打伤他的头。不过这一切对他来说没什么好奇怪的,就跟他这一生所有的经历一样。
世界对他而言是绿色、黄色、噪音、吼叫、挨饿、睡不饱的总和。这样的世界并不坏,有不少好东西,即使他什么都不懂,而试图搞懂的时候头又会剧痛,脑中轰的一声群鸭乱飞,棍棒齐下。
金发男子的部下是城市行动队的成员,他们就驻扎在市郊外最近的松树林中,那一区都是早年资产阶级来度假的别墅。既然那一带归他们所管,游击队员便搬离山洞、帐篷,找了几间政府阁员的别墅住进去,养了一床垫的虱子,床头柜则是现成的机关枪架,有酒,有干粮,有唱机。金发男子为人严峻,对敌人冷酷,对同伴专横,不过只要做得到,他也尽量让大家过点舒服日子。所以,他们办了几次同乐会,找来了几个女孩。
纳塔雷也乐在其中。拆了绷带和药膏,只剩浓密发间一道不小的疤痕,和他以为是万物在昏睡的恍惚失神。同伴开他各种玩笑他都不生气,用难懂的方言高声咒骂完就没事了。要不他就跟人打架,包括和金发队长,每次都输,他也无所谓。
有一晚,大家决定要开他个玩笑:让他跟女孩子单独在一起,看会发生什么事。结果女孩中玛格丽特雀屏中选,肉肉的小胖妞皮肤白里透红,同意出马。大家便开始跟纳塔雷耳语,让他以为玛格丽特喜欢他。不过纳塔雷很谨慎,觉得不大可能。大家把酒拿出来,安排了玛格丽特坐在他身边,好挑逗他。纳塔雷眼见她频送秋波,桌下大腿厮磨,更加胡涂了。后来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人,大家都躲到门后偷看。他一直傻笑。她则更进一步撩拨他。纳塔雷这才发现她虚假的笑容,眼睛一眨一眨。忘记了木棍,忘记了鸭群,忘记了头上的疤痕,他一把攫住她,丢到床上。现在他全明白了:明白压在自己下面的那个白里透红、软绵绵的女人要什么,明白那不是游戏,而是他和她的事,正如饮食大事。
可是那女人原本水汪汪的眼睛,才一眨眼功夫,变得愤怒、不驯。她的双臂开始抵抗,在他下面挣扎、尖叫:「救命啊,他欺负我!」大家一拥而入,哄笑,怪叫,泼水到他身上。于是一切恢复原样,那头颅深处的痛;而玛格丽特一面整理胸前的衣服,一面忍不住放声大笑。眼睛发亮、嘴唇湿润的玛格丽特突然尖叫,向大家求救,他不明白。当周围的同伴对空鸣枪、笑到在床上打滚的时候,纳塔雷像个小孩嚎啕哭了起来。
一天早晨,德军昂然奋起:乘重型武装卡车来,展开地毯式搜寻。金发队长被枪声惊醒,来不及逃跑,被机枪扫到毙命草地。纳塔雷蹲在矮丛中,每听到有子弹呼啸而来就一头栽进土里,逃过一劫。队长死后,游击队便解散了:有人丧命,有人被抓,有人叛变投靠非洲军队,有人继续在一次又一次的围捕中流窜,有人则和盗匪聚结避难山上。
纳塔雷选择了后者。山中生活加倍辛苦,从一个山谷移到另一个山谷时,纳塔雷像骡子般大包小包扛在身上,轮守卫还兼打杂。跟军伍生活如出一辙,有好有坏。大家取笑他,嘲弄他,一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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