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数字》第5章


纳塔雷选择了后者。山中生活加倍辛苦,从一个山谷移到另一个山谷时,纳塔雷像骡子般大包小包扛在身上,轮守卫还兼打杂。跟军伍生活如出一辙,有好有坏。大家取笑他,嘲弄他,一如军中伙伴,不过还是有一点不同,他知道头颅中不再有群鸭振翅飞翔。
当纳塔雷看到头罩防火面具的德军持着喷火枪,沿葛勒达的大路向两边的矮树丛扫射前进时,他一切都明白了。卧倒在地,手中老式步枪子弹一发接一发,纳塔雷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做。他知道眼前那些人就是当时因为他没有证件而逮捕他的军人,是在杜托刻薄他工时的人,是罚他洗厕所的值班中尉,也是入伍前教他锄地锄了整整一个星期的主人,休假进城时人行道上伸脚绊他的年轻人,和那次反手打了他一个耳光的父亲。还有玛格丽特,明明对他有意思却又临时反悔,不能说是玛格丽特,而是那让玛格丽特反悔的东西:这对他来说比起其它事要更难理解一些,但在那一刻他明白了。纳塔雷又想,为什么那些人要对他开火,对他吼,在他枪下丧命。然后领悟到他们其实就跟他一样,从小被父亲甩耳光,听主人吩咐锄地,忍受军官嘲弄,现在对他泄恨;他们疯了,找他这个不相干的人泄恨,所以他才开枪,这些人若是都站在他这边,纳塔雷就不会对他们,而会对其他人开枪了,其它人是谁他也不清楚,然后,玛格丽特就会投入他的怀抱。至于敌人不可能会有这些和那些,好与坏,友善和敌对的区别,还有,为什么他是在对的一方,而他们是在错误的一方,纳塔雷完全不懂:这,正如鸭之飞翔,如此而已。
战争结束前几天,英国人决定空投补给物资。游击队往皮耶蒙特区移动,行军整整两天,入夜后在草地上点燃营火。结果英国人投下一件件金扣大衣(其时已进入春天),和意大利第一场非洲战役中被枪决的法西斯党人。游击队模仿土人那样,把尸首立在营火边然后转圈跳舞。纳塔雷跟着大家又吼又跳,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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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天长望的部落
大_
醉人的夜,一枚枚飞弹划破夏日夜空。
我们部落的人都住在茅草、泥巴搭起来的棚屋里。采完椰子收工后晚上回到家,疲惫不堪的我们待在门口,或蹲,或躺在草席上,望着星空发呆,身边是顶着圆滚滚的肚子在地上玩耍的小孩。许久以来,或许一直以来,我们感染砂眼、红肿的可怜眼睛总是痴痴望着天空,主要是从我们村落上方的星空有新的星体飞过开始:留下白色航迹的喷射机、飞碟、飞弹,还有现在的原子导弹,又高又快,几乎看不到也听不到,只有当你全神贯注,才可以在南极星的星光中见到一闪,听到一声呜咽,然后经验老道的人就会说:「刚才有一枚飞弹以两万公里的时速经过;如果我没听错,比上礼拜四那枚慢了一点。」
自从空中有飞弹飞过,我们之中不少人突然变得特别亢奋。村里的巫师用耳语攻势暗示我们,从克利曼佳罗涌出的这些火流星是上天给我们的信号,所以神允诺我们的时间近了,经过几世纪的低下与卑微,我们部落终于要统治大河河谷了,未经开垦的大草原将遍植高粱和玉米。所以──这些巫师的意思是──就别再费心思考如何改变现况了,要相信上天,守着祂的阳光使者,别再追问了。
得说明的是,尽管我们是靠采椰子维生的贫穷部落,可是对外界发生的事可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们知道什么是原子弹,它的原理,要多少钱;我们知道除了白人会像被机枪扫射那样全体死于非命,他们居住的城市也会像高粱地一般被铲平,整个地表变得干裂、千疮百孔,寸草不生。没有人会忘记原子弹是邪恶的武器,包括我们的巫师,甚至还在神的授意下诅咒它。不过把飞弹当作上天的火流星也不赖,这样我们就不至于太担心,胡思乱想,只是脑中偶尔还是会闪过那个念头。
问题是──我们看过好几次──村落上方飞过预言中克利曼佳罗发出的邪恶之火后,就有飞弹反方向呼啸飞过克利曼佳罗的山巅消失不见:不祥的预兆,伟大时刻来临的希望日渐渺茫。就这样,心中五味杂陈,我们观察火药味越来越浓的致命天空,一如当年望着宁静夜空中的星星或彗星,审视命运。
部落中最热门的话题就是导弹。我们身上则依然是粗糙的斧头、矛和吹枪。担心什么?我们是丛林最边缘的部落,在伟大时刻钟声敲响之前,是不可能有所改变的。
不过来买椰子的不再是那有时候剥削我们、有时候看我们脸色,划独木舟只身前来的白人;现在是「椰产合作社」的人来批发、定价,我们则被迫加快采椰子的速度,分成小组日夜轮班,以达到合约上的产量。
尽管如此,我们之中还是有人认为预言中的伟大时刻已经逼近,不过不是什么星辰预示,所谓神所宣示的奇迹其实是只有我们、而非「椰产合作社」能解决的技术问题。没错,他们也无能为力!那我们就来谈谈「椰产合作社」吧!那些人坐在大河码头的办公室里,脚翘在桌上,手里拿着一杯威士忌,他们唯一担心的是这一枚新飞弹是否比另外一枚威力更强大,这也是最热衷的话题。关于这一点,他们的说法倒是和巫师的说法相同:我们的命运全系于这些火流星!
就连我,坐在棚屋门口,看着流星和飞弹发光及殒落,满脑子想的尽是海中生物将遭受池鱼之殃,还有那些决定发射飞弹的人在爆炸声中的相互致意。这些信号固然代表的是神的意旨,还有我们部落的兴衰存亡……,一直在我脑中盘桓不去的是:像我们这样一个唯星象是瞻的部落,将以贱价贩售椰子终老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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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河期
。网
要冰块吗?要?那我到厨房去拿。「冰」这个字迅速在她和我之间蔓延开来,将我们分开,或是让我们结合,不过是让湖岸相连的那薄薄一层冰。
我最不喜欢做的事就是准备冰块。被迫打断刚刚开始的谈话,就在我问她:喝点威士忌吗?而她说:谢谢,一点就好,我说:要冰块吗?的关键时刻。我只得彷佛遭放逐般朝厨房走去,跟不愿离开制冰盒的冰块搏斗。
没问题,我说,几秒钟的事,我喝威士忌也都放冰块。真的,杯子里清脆的叮当声陪着我,让我在人声鼎沸的场合中忘却吵杂,不致在喧嚣吵嚷中随波逐流,当她出现在我视线范围内、身影映入我的威士忌杯时,便走出了那份喧嚣,亮丽的她穿过两间烟雾迷漫、音乐震天响的房间之间的走道向我走来,我拿着我的杯子伫立原地,她亦然,她隔着冰块般清透的威士忌杯看见被阴影遮蔽的我,不知道她是否听见我跟她说的话或许因为我并未开口,我只晃了晃杯子,漂浮的冰块发出叮铃铃的声音,她也在玻璃和冰块的合奏中说了什么,但万万没有想到今晚她会到我家来。
打开冷冻室,不对,关上冷冻室,我得先找到冰桶。稍后一下,我马上回来。冷冻室是极地洞窟,倒悬着一根根小冰柱,制冰盒周围结成一摊冰,我使劲拔,指头也变成白色。雪屋中爱斯基摩新娘等待着在浮冰间迷了路的海豹猎人。现在只须轻轻一压,冰块将倾巢而出,结果不然,冰块结成偌大的冰板,把制冰盒倒转过来也掉不下来,放到水槽里,打开热水,水柱打在冰板上吱吱作响,我白色的指头转为红色。弄湿了衬衫袖口,感觉很差,要说我有什么不喜欢的,那就是一圈湿答答的布黏在手腕上的感觉。
你放个音乐吧,我弄冰块马上就来,怎么样?因为我水龙头没关她没听到,老是有东西妨碍我们听见或看见对方。就连在走道上,长发半遮面的她讲话时也刚好卡在杯缘,感觉上她在杯子、在冰块那头露齿而笑,她重复说:冰──河──期?彷佛我跟她说的一切她只听到了这个字,我在溶化缓慢的冰块这头说话,头发同样披散在眼前。
抓住制冰盒的边缘敲打水槽边缘,只有一块冰块剥落,掉出水槽外,会在地板上溶化成水,得捡起来,但冰块掉到碗柜下面了,我只好跪下来,伸长了手,冰块从指间滑过,终于捡起来丢到水槽里,回头再把制冰盒倒转放到水龙头下。
是我跟她说冰河将再度覆盖地球,整个人类历史是建立在两个冰河期之间眼看即将告终的间隔期,到时候微弱的阳光有气无力地照着遍地的白霜,麦子在日照消失之前累积的热能在酒发酵的时候再度回流,太阳与冰的战火延烧到酒杯底,冰山在漩涡的弧线中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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