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一个国度里》第5章


时,眼中已无些子泪痕。
大妹妹的婚事
热闹,阔绰,出了里耶人经验以外。一切布置的煊赫,也出了宋伯娘在期待中所能猜想的以外。迎亲那日,八个黄色呢制服的人,斜斜佩着红绿绸子,骑在马上,各扛着一面绸国旗,都是副官之类。
一对喇叭,后面一队兵士;一对喇叭,后面一队兵士;……几乎近于是迎接“抚台”样,一直从天王庙支队司令部起,到宋家门前止,新的灰线布制服上佩着一朵红纸花的,是昨日的喽啰(今日的兵士)。军队是这样接接连连。满地红的小爆仗,也是那么接接连连,毫不休息。花轿过路时,喇叭爹爹哒哒吹着各样喜庆的曲子。
宋宅杀了两只猪六只羊犒赏兵士还不够,到后还加了两只肥猪才分得开堂,即此一端,参预此番喜事的人之多可想而知了。
大王彪壮,年青,有钱,里耶市中人尽他们所能夸赞的话拿去应用还总觉得不够,到后只好把类于妒嫉的羡慕落到那宋家母女身上。
第八信
结了婚约两个月,大妹有给驻花垣守备队营中书记官太太的一封信。
四姐:我不知要同你说些什么话,关于我的事,这时想来可笑极了。在以前,我刚知道他要强迫我妈行他所欲行的事时,我想着一切的前途,将葬送到一个满烧着魔鬼的火的窟中,伤心得几乎想自杀了。四姐你是知道的,一个女人,为一点比这小许多的事也会以死做牺牲的。但我当时还想着我妈。我妈已是这么可怜的人,若是我先死,岂不是把悲哀都推给她了吗?我想走,当时我就想走。到后又用做女儿的心再三衡量,恐怕即能走脱,他也会把我妈捉去,所以后来走也不走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拚我死命,等那宣告我刑罚的可咒的五月初五来到,我身不由己的为母亲缘故跳进一个坟坑里。在期待中,想死不能时,我也是同一般为许多力量压着不能挣扎的女人样,背着母亲,在自己的房中去低声的哭,已不知有过多少次了。我那时想象他,一个杀人放火无事不做的大王,必是比书上所形容那类恶人还可怕!必是黑脸或青脸,眼睛绯红,比庙中什么判官还可怕!真是除了哭没有法子。眼泪是女人的无尽宝藏,再多流一点也不会干,所以我在五月五日以前,是只知道终日以泪洗面的。……过去的都是梦样过去:雷霆是当日的雷霆,风雨也是当日的风雨,不必同四姐说了;我只告你近来的情形。
近来要我说,我又不知怎么来说起。我不是怕羞,在四姐跟前,原是不应当再说到害羞的事的。我真不知要怎样的来说一个同我先时所拟想的地狱极相反的一种生活!
你不要笑,我自己觉得是很幸福的人,我是极老实的同你说,我生活是太幸福了。幸福不是别的,是他——我学你说,是你妹夫。你妹夫以前是大王,每日做些事,是撒但派下来的工作,手上终日染着血,吃别人的血与肉,把自己的头用手提着,随时有送给另一个人的恐惧绕在心中。但他和我所猜想的恶处离远了。他不是青脸同黑脸,他没有庙中判官那么凶恶。他样子同我三舅舅的儿子一个面样,我说他是很标致,你不会疑我是夸张。……他什么事都能体贴,用极温柔驯善的颜色侍奉我,听我所说,为我去办一切的事。(他对外是一只虎,谁都怕他;又聪明有学识,谁都爱敬他。)他在我面前却只是一匹羊,知媚它的主人是它的职务。他对我的忠实,超越了我理想中情人的忠实。……前几天,我们俩到他以前占据的山寨看望一次,住了两天。那里还有一连人把守。四姐,你猜那里象个什么样子呢?
比唱戏还可笑,比唱戏还奇怪。一切一切,你看了不会怕,不会战抖,只有笑!不伦不类的一切一切,你从《七侠五义》一类小说上所看到的人物景致,到这里都可见到。我问你妹夫以前是怎么生活来的,他告我,有时手上抱着两支枪打盹。我们那天就到他那间奇奇怪怪的房中睡了一晚。第二天,又到各处去看,又走了半天。
…………
一个女人所能得到的男子的爱,我已得到了。我还得了一些别的人不能得到的爱。若是这时是在四姐面前,我真要抱住你用哭叫来表示我生命的快适了!四姐呵,同姐夫说说,转里耶来住两天吧。我可以要他派几个人来接。我妈还会为你办菌油豆腐吃!
我妈近来也很好,你不要挂念!
你妹同你妹夫照来张相赠你,快制一个木框,好悬挂在墙上,表示你还不忘记你妹妹。你妹妹是无一时能忘记你的,就是他,这时也在我写信桌子的旁边,要我替他问你同姐夫的好。
你的妹七月十日

大妹近来就是这样,同一个年青、彪壮、有钱、聪明、温柔、会体贴她的大王生活着,相互在华贵的生活中,光荣的生活中过着恋的生活,一切如春天,正象她自己信上所说样:雷霆是当日的雷霆,风雨是当日的风雨,都不必再去说了。过去的担心,疑虑,眼泪,都找到比损失更多许多倍数的代价了。
至于那些里耶人呢,凡是在那年五月五日对宋家母女有过妒嫉的心的,无用的妒嫉还是依然存在。
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四日毕于西山
。。
在别一个国度里除夕
{小}{说}{网}
从街的南头,向左数,第七号,就是那地方。本来门牌号数是不明白的。这里的一切,是属于世界的一部分,平时有人,有言语与行动,有吃,喝,辱骂及纷扰,一切一切,全不是与另一世界有什么分别。这里所有的,是丑陋,平凡,苦恼,灰尘,以至于臭。
许多人,围在一个床边。床是黑木的,小的,旧的床板上面,垫褥上睡了一个男子。男子是快要死去的人了。一个满是乱发的头,枕在一捆报纸模样的物件上面,眼睛无光,脸色惨白,鼻孔上翻,口略张,胸部发着微喘。
房子正中是一盏十五烛电灯高高的悬挂着。房中人虽多,全沉默无语,各自沉在一种思虑中。虽然人俱无言,两人目光相遇时,各人的心上意见,已在这样情形下交换了。
他们一共是六个人,围在病人床边,其中有两个是女子,一个年约二十五岁,一个年纪较幼,不到十六岁。年长的是病人的妻,年幼的则是病人的妹。
病人的妻,见病人头略侧,赶忙把茶杯拿在手里,俯身送到病人脸边去。杯中东西是一种淡红色的药水。病人似乎神志还清,知道女人送药来,把眼睁开,脸上做出一种感谢的表情。他要说一句什么话,但用了力,象也说不出,又把眼闭上,药是不曾吃,人已昏昏沉沉睡了。
过一会,年幼的女人坐到近窗处一张旧藤椅上去了,吁着气,用手掠头上的短发,在这天真的女孩心上,对人生还似乎极其茫然,她并不忘记今夜是除夕!
病人已显然无望了,在生死的边界上徘徊,或者还可以活回来,或者就此死去,无一个人敢断定一小时以后的情形。
远远的,可以听到爆竹声音,象打仗时枪声,断断续续。
同时较近地方却有人掷骰吆喝的声音,有锣鼓笙箫的声音可以听得出。这时已快天明,论时间,除夕应已过去,当为新正一月一日了。从各处传来的爆仗声音,可以想象到一切一切地方,这时候欢喜的空气如何浓厚,一切一切人,是怎样欢乐兴奋度过了这个除夕,眼看着黑夜逃遁,迎接那一年第一天的新的光明。
似乎因为听到鸡叫,那年轻女子,又起身到窗边,把一扇窗子打开。开窗以后,外面的声音就更清楚了。且同时淡淡有煤气硝磺气在空气中混合,吹进房里。女人似乎又觉得从外吹来的风太冷,不适宜于病人,即刻又轻轻把窗关上,走到病人这边来了。
“四嫂,你去休息休息,不要紧,大概……”所谓四嫂者,就是喂病人药的女人,这时正低了头坐在床边,用手捏病人的手。听到劝她休息,却不作声,只把头抬起,对这年轻女人勉强的笑了一笑,接着就问:“天亮了么,五妹?”
“快了。大约有六点了。……白生,请你到楼下裁缝铺去看看钟,几点了。”
“好,我去。”
白生,男子中顶年轻的一个,病人的戚属,应了一声,就下楼梯,将身子消灭在楼梯口边。看钟的人未回以前,房中每个人皆在时间上起了新的注意,因为忙了半夜,各人的心全在病人每一个微弱呼吸上,这时也仿佛才记起除夕已过,新年就开始了,应当把病人暂时抛开,来对新正的空气呼吸一阵似的。不久白生上楼来了,先时橐橐橐在楼梯上响,到?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