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的骨头》第29章



她努力回过神,甩甩头,提醒自己在医院里。她从没想过霍尔之所以过来和她寒喧,就是为了提醒她这一点。
病房里一片漆黑,日光灯在病床上方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形成室内惟一明显的光影。琳茜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头靠在病床的一边,手伸出去,握住爸爸的手,爸爸依然不省人事,仰卧在病床上。妈妈不可能知道我也在病房里,我们一家再度聚首,只是今非昔比,以前她把我和琳茜哄上床,等待她的丈夫、我们的爸爸回家共度热情的午后,现在我们四人都不一样了。她看着琳茜和爸爸在一起,两人俨然自成一体,这幅景象让她觉得相当欣慰。
成长过程中,我总是和妈妈大玩捉迷藏,我不愿承认我爱她,却又千方百计希望得到她的注意与认同。对爸爸,我却不用耍这种把戏。
现在,我再也不用躲躲闪闪。妈妈站在变暗的病房中看着爸爸与琳茜,我则看着妈妈,心里明白了上天堂意味着许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凡事可以做出选择,此时此刻,我决定对家人一视同仁,不再厚此薄彼。
夜深人静时,医院和养老院上方经常有许多快速飘摇的灵魂,哈莉和我有时候晚上失眠,两个人就爬起来看那些灵魂的去向。看着看着,我们发现似乎有人在远方指挥这些灵魂,不是在我们这个天堂里。因此,我和哈莉觉得此处之外必定别有洞天,远方一定还有一个更加包罗万象的天地。
刚开始弗妮和我们一起看。
“这是我喜欢偷做的事情之一,”弗妮坦白地说,“虽然已经过了好些年,但我仍然喜欢看成群灵魂在空中漂浮,盘旋,吵吵闹闹地挤成一团。”
“我什么也没看见。”我说,那是我们第一次一起观看。
“仔细看,”她说,“不要说话。”
看到灵魂之前,我就感受到他们的存在。我感觉到一股暖流,仿佛点点星火沿着手臂向上蔓延。忽然间,我看到他们了!他们抛下凡间的肉体,发出像萤火虫般的光芒,点点火花呼啸回旋,逐渐向四方蔓延。
“像雪花一样,”弗妮说,“每个灵魂都不一样。但从我们这里看过去,每一个却都是同一副模样。”
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宙斯之女,被冥王劫为妻,见希腊神话。
她不仅有个姐姐遭到谋杀
一九七四年秋天,琳茜回到学校上学时,大家知道她不仅有个姐姐遭到谋杀,还有个“发狂”、“精神失常”、“疯疯癫癫”的爸爸。众人对爸爸的传言最令她伤心,因为她知道这不是真的。
刚开学的几星期,琳茜和塞谬尔听到各种各样的谣言。谣言在一排排的学生寄物柜之间广为流传,像锲而不舍的毒蛇一样紧随着他们。这场风暴还把布莱恩·尼尔逊和克莱丽莎卷了进来,他们刚好幸运地升入高中,两人形影不离,在学校里到处散布那天晚上在玉米地发生的事情。他们贬低我爸爸,借此显示自己有多酷,利用这个机会来出风头。
一天,雷和露丝经过玻璃墙,墙外是露天休息区,旁边有排假石头,大家眼中的坏学生通常喜欢坐在这里。雷和露丝看到布莱恩坐在假石头上讲得口沫横飞,那年,布莱恩从原本忧心忡忡的“稻草人”,变成了众人眼中雄赳赳、气昂昂的男子汉,克莱丽莎对他又爱又怕,终于敞开自己的禁地,和他上了床。不管人生多么无常,我所认识的每个人似乎都在长大。
那年巴克利上了幼儿园,一上学就迷上了他的老师寇伊科小姐。寇伊科小姐带他去上洗手间,或是对他解释家庭作业时,总是温柔地拉着他的小手,她的魔力着实令人无法抗拒。由于老师的宠爱,小弟得到了一些特权,寇伊科小姐经常多给他一块饼干或是给他一个比较柔软的坐垫。小弟感觉高高在上,小朋友们却因此疏远了他。在小孩子的团体中,他本来只是一个普通孩子,但我的死却使他与众不同。
塞谬尔每天陪琳茜走路回家,然后沿着大马路,竖起拇指做手势搭便车到霍尔的修车场。他希望霍尔的哥儿们会认出他,也经常搭上各式各样拼装起来的摩托车和卡车。到达目的地之后,霍尔会帮车主好好检查一下车子。
有一段时间,塞谬尔没有到我们家,事实上,除了家人之外,那段时间没有任何人进出我家大门。爸爸到十月才能起来走动,医生说他的右腿会有点僵硬,但如果他多多运动,多伸展筋骨的话,应该不成大碍。“除了跑垒之外,其他都没问题。”手术之后的早晨,外科医生对爸爸说。爸爸清醒过来时,看到琳茜坐在他身旁,妈妈则站在窗边凝视着停车场。
巴克利在学校备受寇伊科小姐宠爱,在家里更是填补爸爸心灵空缺的小天使,他不停地问什么是“人造膝盖”,爸爸也和颜悦色地回答。
“人造膝盖来自外太空,”爸爸这么说,“航天员带回一些月球的碎片,他们把碎片打成一片片,拿来做人造膝盖之类的东西。”
“哇,”巴克利会咧嘴一笑,“什么时候能让奈特看一眼吗?”
“快了,巴克利,快了。”爸爸说,但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微弱。
巴克利一五一十地把学校的事情、爸爸说的话告诉妈妈,他说“爸爸的膝盖是月球碎片做的”,或说“寇伊科小姐说我画图画得很好”,妈妈听了总是点点头。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把红萝卜和芹菜切成一口一块大小,清洗保温壶和午餐盒。琳茜说她够大了,不愿意再带午餐盒上学,妈妈就用一种蜡纸做的纸袋帮琳茜装三明治,这样女儿的午餐就不会渗出来,也不会弄脏衣服。虽然是一些小事,但妈妈发觉这类琐事居然能让自己开心。她像以前一样按时洗衣服、折衣服,该熨就熨,不该熨的就拉直挂在衣架上;她知道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从车里找到什么小玩意儿,也知道从床上的一团湿毛巾里面拉出来的是什么。她依然每天早上铺床,把床单四角塞进去,拍松枕头,把床上的绒毛玩具摆正,拉开百叶窗透透光。
巴克利喊着找妈妈时,她总是在心里做着交易:先专心听巴克利说话,然后你就可以暂时不想这个家,好好想想赖恩。
到了十一月,爸爸已能蹒跚地走动,也就是他所谓的“敏捷地跳来跳去”。巴克利吵着要一起玩时,他经常扭曲着身子跳动,姿势相当奇怪。但只要能逗儿子开心,要他做什么都可以,他也不管妈妈或是其他人看了觉得有多古怪或无望。除了巴克利之外,大家都知道我过世快满一周年了。
秋意渐浓,空气冷冽而清新,爸爸时常和巴克利带着“假日”在围着篱笆的后院玩耍。爸爸坐在一把旧铁椅上,伤腿伸在前面,把脚搭在一个擦鞋器上,擦鞋器是外婆在马里兰州的一个古董店买的,式样相当夸张花哨。
巴克利把吱吱作响的玩具牛丢到空中,“假日”赶忙跑过去叼,“假日”猛然把巴克利撞倒在地,它用鼻子顶着小主人,还用粉红色的长舌头舔小主人的脸,巴克利乐不可支。看到五岁小儿子精力充沛的模样,爸爸也乐在其中。但他心中依然存在着阴影,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说不定也会被人从他身边带走。
没人知道爸爸怎样应付这种悲剧
基于种种原因,爸爸向公司请了长假待在家里,腿部受伤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却不是最主要的因素。他的老板和同事对他都不同以前了。大家战战兢兢地在他办公室外徘徊,也不敢太靠近他的办公桌。同事们好像觉得女儿遭到谋杀是个传染病,大家似乎觉得只要在他面前一松懈,同样的悲剧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没有人知道爸爸怎样应付这种悲剧,但与此同时,大家又不想看到爸爸流露出悲伤,他们希望爸爸把伤痛储藏在档案柜里,放进大家都看不到的抽屉里,永远都不要打开。每当爸爸打电话回办公室请假,老板总是欣然同意,说如果有必要的话,多请一星期、甚至一个月都没关系。爸爸还以为这是因为他平日准时上班,也不介意加班,所以老板才这么爽快。在家静养的日子里,他避开哈维先生,强迫自己不要想他。除了写在笔记本上之外,他再也不提哈维先生。他把笔记本藏在书房里,令人惊讶地,妈妈没说什么就同意不再清理书房。他在笔记本里向我道歉:“心肝,我需要休息一阵子,我得想明白如何追查下去,我希望你能谅解。”
他决定十二月二日,感恩节过后销假上班。他要在我逝世一周年之前回去工作。办公室是他所能想到最公众、最能转移注意力的场合,他回去上班,大家才知道他已经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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