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集》第4章


一个小小金甲虫落在我的手背上,捉住了它看看时,只见六只小脚全缩敛到带金属光泽的甲壳下面。从这小虫生命完整处,见出自然之巧和生命形式的多方。手轻轻一扬,金虫即振翅飞起,消失在广阔的湖面莲叶间了。我同样保留了一点印象在记忆里。原来我的心尚空阔得很,为的是过去曾经装过各式各样的梦,把梦腾挪开时,还装得上许多事事物物。然而我想这个泛神倾向若用之与自然对面,很可给我对现世光色有更多理解机会;若用之于和人事对面,或不免即成为我一种弱点,尤其是在当前的情形下,决不能容许弱点抬头。
因此我有意从“偶然”给我的印象中,搜寻出一些属于生活习惯上的缺点,用作保护我性情上的弱点。
……生活在一种不易想象的社会中,日子过得充满脂粉气。这种脂粉气既成为生活一部分,积久也就会成为生命中不可少的一部分。一切不外乎装饰,只重在增加对人的效果,毫无自发的较深较远的理想。性情上的温雅,和文学爱好,也可说是足为装饰之一种。脂粉气邻于庸俗,知识也不免邻于虚伪。一切不外乎时髦,然而时髦得多浅多俗气!……
我于是觉得安全了。倘若没有别的时间下偶然发生的事情,我应当说实在是十分安全的。因为我所体会到的“偶然”生活性情上的缺点,一直都还保护到我,任何情形下尚有作用。不过保护得我更周到的,也许还是另外一种事实,即一种幸福的婚姻,或幸福婚姻的幻影,我正准备去接受它,证实它。这也可说是种偶然,为的是由于两年前在海上拾来那点螺蚌,无意中寄到南方时所得的结果。然而关于这件事,我却认为是意志和理性作成的。恰恰如我一切用笔写成的故事,内容虽近于传奇,由我个人看来,却产生于一种计划中。?
时间流过去了,带来了梅花、丁香、芍药和玉兰,一切北方色香悦人的花朵,在冰冻渐渐融解风光中逐次开放。另外一种温柔的幻影已成为实际生活。一个小小院落中,一株槐树和一株枣树,遮蔽了半个院子,从细碎树叶间筛下细碎的明净秋阳日影,铺在砖地,映照在素净纸窗间,给我对于生命或生活一种新的经验和启示。一切似乎都安排对了。我心想:“我要的,已经得到了。名誉或认可,友谊和爱情,全部到了我的身边。我从社会和别人证实了存在的意义。可是不成,我似乎还有另外一种幻想,即从个人工作上证实个人希望所能达到的传奇。我准备创造一点纯粹的诗,与生活不相粘附的诗。情感上积压下来的一点东西,家庭生活并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耗它,我需要一点传奇,一种出于不巧的痛苦经验,一分从我‘过去’负责所必然发生的悲剧。换言之,即完美爱情生活并不能调整我的生命,还要用一种温柔的笔调来写爱情,写那种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与我过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
因此每天大清早,就在院落中一个红木八条腿小小方桌上,放下一叠白纸,一面让细碎阳光洒在纸上,一面将我某种受压抑的梦写在纸上。故事中的人物,一面从一年前在青岛崂山北九水旁见到的一个乡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一 面就用身边新妇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朴式样。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故事中充满五月中的斜风细雨,以及那点六 月中夏雨欲来时闷人的热,和闷热中的寂寞。这一切其所以能转移到纸上,倒可说全是从两年来海上阳光得来的能力。这一来,我的过去痛苦的挣扎,受压抑无可安排的乡下人对于爱情的憧憬,在这个不幸故事上,才得到了排泄与弥补。
一面写一面总仿佛有个生活上陌生、情感上相当熟习的声音在招呼我:“你这是在逃避一种命定。其实一切努力全是枉然。你的一支笔虽能把你带向‘过去’,不过是用故事抒情作诗罢了。
真正在等待你的却是‘未来’。你敢不敢向更深处想一想,笔下如此温柔的原因?你敢不敢仔仔细细认识一下你自己,是不是个能够在小小得失悲欢上满足的人?“
“我用不着作这种分析和研究。我目前的生活很幸福,这就够了。”
“你以为你很幸福,为的是你尊重过去,当前是照你过去理性或计划安排成功的。但你何尝真正能够在自足中得到幸福?或用他人缺点保护,或用自己的幸福幻影保护,二而一,都可作为你害怕‘偶然’浸入生命中时所能发生的变故。因为‘偶然’能破坏你幸福的幻影。你怕事实,所以自觉宜于用笔捕捉抽象。”
“我怕事实?”
“是的,你害怕明天的事实。或者说你厌恶一切事实,因之极力想法贴近过去,有时并且不能不贴近那个抽象的过去,使它成为你稳定生命的碇石。”
我好象被说中了,无从继续申辩。我希望从别的事情上找寻我那点业已失去的自信,或支持自信的观念;没有得到,却得到许多容易破碎的古陶旧瓷。由于耐心和爱好换来的经验,使我从一些盘盘碗碗形体和花纹上,认识了这些艺术品的性格和美术上特点,都恰恰如一个中年人自各样人事关系上所得的经验一般。久而久之,对于清代瓷器中的盘碗,我几乎用手指去摸抚它的底足边缘,就可判断作品的相对年代了。然而这一切却只能增加我耳边另外一种声音的调讽。
试去搜寻从我生活上经过的人事时,才发现这个那个“偶然”都好象在控制我支配我。因此重新在所有“偶然”给我的印象上,找出每个“偶然”的缺点,保护到我自己的弱点。只因为这些声音从各方面传来,且从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传来。
我的新书《边城》出了版。这本小书在读者间得到些赞美,在朋友间还得到些极难得的鼓励。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在什么情绪下写成这个作品,也不大明白我写它的意义。
即以极细心朋友刘西渭先生批评说来,就完全得不到我何如用这个故事填补我过去生命中一点哀乐的原因。唯其如此,这个作品在我抽象感觉上,我却得到一种近乎严厉讥刺的责备。
“这是一个胆小而知足且善逃避现实者最大的成就。将热情注入故事中,使他人得到满足,而自己得到安全,并从一 种友谊的回声中证实生命的意义。可是生命真正意义是什么?
是节制还是奔放?是矜持还是疯狂?是一个故事还是一种事实?“
“这不是我要回答的问题,他人也不能强迫我答复。”
不过这件事在我生命中究竟已经成为一个问题。庭院中枣子成熟时,眼看到缀系在细枝间被太阳晒得透红的小小果实,心中不免有一丝儿对时序的悲伤。一切生命都有个秋天,来到我身边却是那个“秋天的感觉”。这种感觉可以使一个浪子缩手皈心,也可以使一个君子糊涂堕落,为的是衰落预感刺激了他,或恼怒了他。
天气渐冷,我已不能再在院中阳光下写什么,且似乎也并无什么故事可写。心手两闲的结果,使我起始坠入故事里乡下女孩子那种纷乱情感中。我需要什么?不大明白,又正象不敢去思索明白。总之情感在生命中已抬了头。这比我真正去接近某个“偶然”时还觉得害怕。因为它虽不至于损害人,事实上却必然会破坏我——我的工作理想和一点自信心,都必然将如此而毁去。最不妥当处是我还有些预定的计划,这类事与我“性情”虽不甚相合,对我“生活”却近于必需。情感若抬了头,一群“偶然”听其自由浸入我生命中,就什么都完事了。当时若能写个长篇小说,照《边城题记》中所说来写崩溃了的乡村一切,来消耗它,归纳它,也许此后可以去掉许多困难。但这种题目和我当时心境都不相合。我只重新逃避到字帖赏玩中去。我想把写字当成一束草,一片破碎的船板,俨然用它为我下沉时有所准备。我要和生命中一种无固定性的势能继续挣扎,尽可能去努力转移自己到一种无碍于人我的生活方式上去。
不过我虽能将生命逃避到艺术中,可无从离开那个环境。
环境中到处是年青生命,到处是“偶然”。也许有些是相互逃避到某种问题中,有些又相互逃避到礼貌中,更有些说不定还近于“挹彼注此”的情形,因之各人都可得到一种安全感或安全事实。可是这对于我,自然是不大相宜的。我的需要在压抑中,更容易见出它的不自然处。岁暮年末时,因之“偶然”中之某一个,重新有机会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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