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集》第8章



“既然自己承认是弱点,你自己到某一时也会把灯花剔落的。”
我当真就把灯花剔落了。重新添了两个灯头,灯光立刻亮了许多。我要试试看能否有四朵灯花在深夜中同时开放。
一切都沉默了,只远处有风吹树枝,声音轻而柔。
油慢慢的燃尽时,我手足都如结了冰,还没有离开桌边。
灯光虽渐渐变弱,还可以照我走向过去,并辨识路上所有和所遭遇的一切。情感似乎重新抬了头,我当真变得好象很年青,不过我知道,这只是那个过去发炎的反应,不久就会平复的。
屋角风声渐大时,我担心院中那株在小阳春十月中开放的杏花,会被冷风冻坏。“我关心的是一株杏花还是几个人?
。。
致唯刚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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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记者转唯刚先生:
本来我没有看每日新闻的资格,因为没有这三分钱。今天,一个朋友因见到五四纪念号先生一篇大作,有关于我的话,所以拿来给我瞧。拜读之余,觉得自己实在无聊,简直不是一个人,惶恐惶恐。
可惜我并不是个大学生(连中学生也不是)。但先生所听说的总有所本。我虽不是学生,但当先生说“听说是个学生”时,却很自慰。想我虽不曾踹过中学大门,分不清洋鬼子字母究竟是有几多(只敢说个大概多少),如今居然有人以为我是大学生!
写文章不是读书人专利,大概先生乐于首肯。或者是因文章中略有一点学生做文的气息,而先生就随手举出来,那也罢了——然我不曾读过书却是事实。
我是在军队中混大的(自然命好的人会以为奇怪)。十三 岁到如今,八年多了。我做过许多年补充兵,做过短期正兵,做过几年司书,以至当流氓。人到军队中混大,究竟也有点厌烦了(但不是觉悟),才跑来这里,诚如先生所说,想扛张文凭转去改业。不过,我是没有什么后方接济,所以虽想扛文凭,也只想“一面做工一面不花钱来读点书”。到这一看,才晓得“此路不通”,觉得从前野心太大了。因为读书,不只是你心里想读就能读,还要个“命”,命不好的也不能妄想。
转身扛枪去吧。可惜这时要转也转不去。就到这里重理旧业吧。奉直战争虽死了许多弟兄们,有缺可补,可我又无保人。
至于到图书馆去请求做一个听差而被拒绝,这还不算出奇,还有……不消说,流浪了!无聊与闲暇,才学到写文章。想从最低的行市(文章有市价,先生大概是知道的)换两顿饭吃。萎萎琐琐活下去再看。想做人,因自己懦弱,不能去抢夺,竟不能活下去。但自己又实在想生,才老老实实来写自传。写成的东西自己如何知道好丑?但我既然能写得出不成东西的东西,也可冒充一下什么文学家口吻,说一句自己忠实于艺术!
先生说,“这一段文章我是写不出来的。”这话我不疑心先生说的是自谦与幽默:先生的“命”,怕实在比我好一点!
若先生有命到过学堂,——还有别的命好有机会读书的人,当然要“立志做人”立志“做好学生”,掯着什么“毕业成败关头”。我呢?堕落了!当真堕落了!然当真认到我的几个人,却不曾说过我“虚伪”。
“凄清,颓丧,无聊,失望,烦恼,”当然不是那些立志改良社会,有作有为,尊严伟大,最高学府未来学者的应有事情。人生的苦闷,究竟是应当与否?我想把这大问题提出请学者们去解释。至于我这种求生不得,在生活磨石齿轮下挣扎着的人呢?除了狂歌痛哭之余,做一点梦,说几句呓语来安置自己空虚渺茫的心外,实在也找不出人类夸大幸福美满的梦来了!无一样东西能让我浪费,自然只有浪费这生命。
从浪费中找出一点较好的事业来干吧!可惜想找的又都悬着“此路不通”的牌子。能够随便混过日子,在我倒是一桩好事!
先生本来是对学生发言的,我本不值先生来同我扯谈。但不幸先生随手拈出的例子,竟独独拈到一个高小没有毕业的浪人作品。人家大学生有作有为时时在以改良社会为己任的多着呢。并且开会,谈政治,讨论妇女解放,谁个不认真努力?(就是有些同我所写的差不多,但身居最高学府,也是无伤大体,不值得先生那么大声疾呼!)我想请先生另举一个例,免得别人或法警之类又说我以浪人冒充大学生。
“……天才青年……曲折的深刻的传写出来……实在能够感动人。”(这些使我苦笑的话)当我低下头去写《遥夜》,思量换那天一顿午饭时,万没想到会引起先生注意,指出来作为一个学生代表作品的例子,且加上这些够使我自省伤心的话!
“替社会成什么事业,”这些是有用人做的。我却只想把自己生命所走过的痕迹写到纸上。
一九二五年五月八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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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代的中国新文学

——一九八○年十一月七日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讲演
各位先生,各位朋友,多谢大家好意,让我今生有机会来到贵校谈谈半个世纪以前,我比较熟悉的事情和个人在这一段时间中(工作、生活、学习)的情况。在并世作家中,已有过不少的叙述,就是提及我初期工作情形的也有些不同的叙述。近年来香港刊物中发表的,也多充满了好意。据我见到得来的印象,有些或从三十年代上海流行的小报上文坛消息照抄而成,有些又从时代较晚的友好传述中得来,极少具体明白当时社会环境的背景。所以即或出于一番好意,由我看来,大都不够真实可信,以至于把握不住重点,只可供谈天用,若作为研究根据,是不大适当的。特别是把我学习写作的成就说的过高,更增我深深的惭愧。因此我想自己来提供一点回忆材料,从初到北京开始。正如我在四十年前写的一本自传中说的,“把广大社会当成一本大书看待”,如何进行一种新的学习教育情形,我希望尽可能压缩分成三个部分来谈谈:
1。是初来时住前门外“酉西会馆”那几个月时期的学习。
2。是迁到北大沙滩红楼附近一座小公寓住了几年,在那小环境中的种种。
3。是当时大环境的变化,如何影响到我的工作,和对于工作的认识及理解。
这三点都是互相联系,无法分开的。
我是在一九二二年夏天到达北京的。照当时习惯,初来北京升学或找出路,一般多暂住在会馆中,凡事有个照料。我住的酉西会馆由清代上湘西人出钱建立,为便利入京应考进士举人或候补知县而准备的,照例附近还有些不动产业可收取一定租金作为修补费用。大小会馆约二十个房间,除了经常住些上湘西十三县在京任职低级公务员之外,总有一半空着,供初来考学校的同乡居祝我因和会馆管事有点远房表亲关系,所以不必费事,即迁入住下。乍一看本是件小事,对我说来,可就不小,因为不必花租金。出门向西走十五分钟,就可到达中国古代文化集中地之一——在世界上十分著名的琉璃厂。那里除了两条十字形街,两旁有几十家大小古董店,小胡同里还有更多不标店名、分门别类包罗万象的古董店,完全是一个中国文化博物馆的模样。我当时虽还无资格走进任何一个店铺里去观光,但经过铺户大门前,看到那些当时不上价的唐、宋、元、明破瓷器和插在铺门口木架瓷缸的宋元明清“黑片”画轴,也就够使我忘却一切,神往倾心而至于流连忘返了。向东走约二十分钟,即可到前门大街,当时北京的繁华闹市,一切还保留明清六百年市容规模。各个铺子门前柜台大都各具特征,金碧辉煌,斑驳陆离,令人眩目。临街各种饮食摊子,为了兜揽生意、招引主顾,金、石、竹、木的各种响器敲打得十分热闹,各种不同叫卖声,更形成一种大合唱,使得我这个来自六千里外小小山城的“乡下佬”,觉得无一处不深感兴趣。且由住处到大街,共有三条不同直路,即廊房头、二、三条。头条当时恰是珠宝冠服以及为明清两朝中上层阶级服务而准备的多种大小店铺。扇子铺门前罗列著展开三尺的大扇面,上绘各种彩绘人物故事画,内中各种材料作成的新旧成品,团扇、纨扇、摺子扇更罗列万千,供人选用。廊房二条则出售珠玉、象牙、犀角首饰佩件,店面虽较小,作价成交,却还动以千元进出。还到处可以看到小小作坊,有白发如银琢玉器工人,正在运用二千年前的简单圆轮车床作玉器加工,终使它成为光彩耀目的珠翠成品。这一切,都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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