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约翰》第15章


“是呵,”约翰沉思地说。“我爱我的父亲。但不是因为正当。也不因为他是一个人。”
“为什么呢?”
“这我不知道:因为他不像别的人们那样,因为他也爱花们和鸟们。”
“我也曾这样,约翰!你看见了罢。”荣儿还将红膆鸟叫回她的手上来,并且友爱地和她说话。
“这我知道,”约翰说,“我也喜欢你。”
“现在已经?这却快呀!”女孩笑着。“但你最爱谁呢?”
“谁……?”约翰迟疑起来了。他须提出旋儿的名字么?对着人们可否提这名字的畏惧,在他的思想上分不清楚的。然而那蓝衣服的金发东西,却总该就是那个名目了。此外谁还能给他这样的一个安宁而且幸福的感觉呢?
“你!”他突然说,且将全副眼光看着那深邃的眼睛。他大胆地敢于完全给与了;然而他还担心,紧张地看着对于他的贵重的赠品的接受。
荣儿又发一阵响亮的笑,但她便拉了他的手,而且她的眼光并不更冷漠,她的声音也没有减少些亲密。
“呵,约翰,”她说,“我怎么忽然挣得了这个呢?”
约翰并不回答,还是用了滋长的信任,对着她的眼睛看。荣儿站了起来,将臂膊围了约翰的肩头。她比他年纪大一点。
他们在树林里走,一面采撷些大簇的莲馨花,直至能够全然爬出,到了玲珑的花卉的山下。红膆鸟和他们一起,从这枝飞到那枝,还用了闪闪的漆黑的小眼睛,向他们窥伺。
他们谈得并不多,却屡次向旁边互视。两个都惊讶于这相遇,且不知道彼此应该如何。然而荣儿就必须回家了——这使他难受。
“我该去了,约翰。但你还愿意和我同走一回么?你真是一个好孩子,”她在分离的时候说。
“唯!唯!” 红膆鸟说,并且在她后面飞。
当她已去,只留下她的影像时,他不再疑惑她水谁了。她和他是一个,对于那他,他是送给了一切自己的友爱的;旋儿这名字,在他这里逐渐响得微弱下去了,而且和荣儿混杂了。
他的周围也又如先前一样。花卉们高兴地点头,它们的芳香,则将他对于感动和养育他至今的家乡的愁思,全都驱逐了。在嫩绿中间,在微温的柔软的春气里,他觉得忽然如在故乡,正如一只觅得了它的窠巢的禽鸟。他应该伸开臂膊来,并且深深地呼吸。他太幸福了。在归途中,是嫩蓝衣的金发,瓢泛在他眼前,总在他眼前,无论他向那一方面看。那是,仿佛他看了太阳,又仿佛日轮总是和他的眼光一同迁徙似的。
从那一日起,每一清晨,约翰便到池边去。他去得早,只要是垂在窗外的常春藤间的麻雀的争闹,或者在屋檐上鼓翼和初日光中喧嚷着的白头翁的咭?或曼声的啾啾来叫醒他,他便慌忙走过湿草,来到房屋的近旁,还在紫丁香丛后等候,直到他听得玻璃门怎样地被推开了,并且看见一个明朗的风姿的临近。
他们于是经过树林和为树林作界的沙冈。他们闲谈着凡有他们所见的一切,谈树木和花草,谈沙冈。倘和她一同走,约翰就有一种奇特的昏迷的感觉:他每又来得这样地轻,似乎能够飞向空中了。但这却没有实现。他叙述花卉和动物的故事,就是从旋儿那里知道的。然而他已经忘却了如何学得那故事,而且旋儿也不再为他存在了,只有荣儿。倘或她对他微笑,或在她眼里看出友情,或和她谈心,纵意所如,毫无迟疑和畏怯,一如先前对着普烈斯多说话的时候,在他是一种享用。倘不相见,他变想她,每作一事,也必自问道,荣儿是否以为好或美呢。
她也显得很高兴;一相见,她便微笑,并且走得更快了。她也曾对他说,她的喜欢和他散布,是和谁也比不上的。
“然而约翰,”有一回,她问,“你从何知道,金虫想什么,噫雀唱什么,兔洞里和水底里是怎样的呢?”
“它们对我说过,”约翰答道,“而且我自己曾到过兔洞和水底的。”
荣儿蹙了精美的双眉,半是嘲弄地向他看。但她在他那里寻不出虚伪来。
他们坐在丁香丛下,满丛垂着紫色的花。横在他们脚下的是池子带着睡莲和芦苇。他们看见黑色的小甲虫怎样地打着圈子滑过水面,红色的小蜘蛛怎样忙碌地上下2。这里是扰动着旋风般的生活。约翰沉在回忆中,看着深处,并且说:
“我曾经没入那里去过的,我顺着一枝荻梗滑下去,到了水底。地面全铺着枯叶子,走起来很软,也很轻。在那里永远是黄昏,绿色的黄昏,因为光线的透入是经过了绿的浮萍的。并且在我头上,看见垂着长而白的浮萍的小根。鲵鱼近来,而且绕着我游泳,它是很好奇的。这是奇特的,加入一个这么大的动物,从上面游来——我也不能远望前面,那里是黑暗的,却也绿。就从那幽暗里,动物们都像黑色的影子一般走过来。生着桨爪的水甲虫和光滑的水蜘蛛——往往也有一条小小的鱼儿。我走得很远,我觉得有几小时之远,在那中央,是一坐水草的大森林,其间有蜗牛向上爬着,水蜘蛛们做些光亮的小窠。刺鱼们飞射过去,并且时时张着嘴抖着鬐向我注视,它们是这样地惊疑。我在那里,和我几乎踏着她的尾巴了的一条鳗鱼,成了相识。它给我叙述它的旅行;它是一直到过海里的,它说。因此大家便将它当作池子的王了,因为谁也不及它游行得这么远。它却永是躺在泥泞里而且睡觉,除了它得到别个给它弄来的什么吃的东西的时候。它吃得非常之多。这就因为它是王;大家喜欢一个胖王,这是格外的体面。唉,在池子里是太好看了!”
“为什么你现在不能再到那里去了呢?”
“现在?”约翰问,并且用了睁大的沉思的眼睛对她看。“现在?我不再能够了,我会在那里淹死。然而现在也无须了。我愿意在这里,傍着丁香和你。”
荣儿骇异地摇着金发的头,并且抚摩约翰的头发。她于是去看那在池边像是寻觅重重食饵的红膆鸟。它忽然抬起头,用了它的明亮的小眼睛,向两人凝眺了一瞬息。
“你可有些懂得么,小鸟儿?”
那小鸟儿很狡猾地向里一看,就又去寻觅和玩耍了。
“给我讲下去,约翰,讲那凡你所看见的。”
这是约翰极愿照办的,荣儿听着他,相信而且凝神地。
“然而为什么全都停止了呢?为什么你现在不能同我——到那边的各处去走呢?那我也很喜欢。”
约翰督促他的记忆来,然而一幅他曾在那上面走过的晴朗的轻纱,却掩复着深处。他已经不很知道,他怎样地失掉了那先前的幸福了。
“那我不很明白,你不必再问这些罢。一个可恶的小小的东西,将一切都毁掉了。但现在是一切都已回来。比先前还要好。”
紫丁香花香从丛里在他们上面飘泛下来,飞蝇在水面上营营地叫,还有平静的日光,用了甘美的迷醉,将他们沁透了。直到到家里的一口钟开始敲打,发出响亮的震动来,才和荣儿迅速地慌忙走去。
这一晚约翰到了他的小屋子里,看着溜过窗玻璃去的常春藤叶的月影的时候,似乎听得叩窗声。约翰以为这许是在风中颤动的一片常春叶。然而叩得很分明,总是一叩三下,使约翰只能轻轻地开了窗,而且谨慎地四顾。小屋边的藤叶子在蓝色的照映里发光,这之下,是一个满是秘密的世界。在那里有窠和洞,月光只投下一点小小的蓝色的星火来,这却使幽暗更加深邃。
许多时光,约翰凝视着那奇异的阴影世界的时候,他终于极清楚地,在高高地挨着窗,一片大的常春藤叶下面,看见藏着一个小小的小男人的轮廓。他从那轩起的眉毛下的睁大的骇诧的眼,即刻认出是将知了。在将知的长的鼻子的尖端,月亮画上了一点细小的星火。
“你忘掉我了么,约翰?为什么你不想想那个呢?这正是正当的时候了。你还没有向红膆鸟问路么?”
“唉,将知,我须问什么呢?凡我能希望的,我都有了。我有荣儿。”
“但这却不会经久的。你还能更幸福——荣儿一定也如此。那匙儿就须放在那里么?想一想罢,多么出色呵,如果你们俩觅得那书儿。问问红膆鸟去;我愿意帮助你,倘若我能够。”
“我可以问一问,”约翰说。
将知点点头,火速地爬下去了。
约翰在睡倒以前,还向着黑暗的阴影和发亮的常春藤叶看了许多时。第二天,他问红膆鸟,是否知道向那小箱的路径。荣儿惊异地听着。约翰看见,那红膆鸟怎样地点头,并且从旁向荣儿窥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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