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第3章


党为革命党,有时候甚至于称他为国民党。但是在她这年龄,这错误似乎情有可原。整个地说来,她给费同志的印象相当好,难得看见像她这样前进的老太拧?
她逼着新郎的母亲多吃一点,说:〃你只顾忙别人喽!自己饿肚子!〃女主人替阿招夹菜,谭大娘就又对阿招说:〃你你姑姑今天也不回去,你愿意跟着你姑姑,你也住下吧,不是舍不得她吗?昨天不是还哭了吧?〃
那小女孩安静地继续吃她的饭,她的黑眼睛乌沉沉的,一点也没有激动的样子。
谭大娘又吓唬她:〃我们走了,不带你走。你爹今天不带你回去了。你想有这么容易的事呀——吃饱了肚子,抹抹嘴上的油,站起来就走?把你卖给人家喽!〃
大家都笑了。女主人说,〃嗳,你打今天起就住这儿了,不回去。〃
那孩子没有说什么。也许她是被一重重的疑惧包围着,也许不,完全看不出来。但是一吃完了饭,她就跑到金根旁边,拉住他的手,一直不放松。他走到那里她都跟来跟去。
吃完了喜酒,照例闹房。不过今天大家仿佛都有点顾忌,因为有干部在座。但是费同志显然是要〃与民同乐〃的样子,还领着头起哄,因之大家也就渐渐地热闹起来了。有一个人喊着〃要新郎新娘拉手。〃谭大娘做了新娘的代言人,替她推托,又替她还价。争论了半天之后,是谭大娘让了步,把新郎新娘的手牵到一起,算是握了一握。
然后又有人要求新娘坐在新郎膝盖上,叫一声〃哥哥〃。这要求一提出来,大家都笑不可仰。新郎急了,想溜,又给拉了回来,捺在床沿上坐下。这一次的交涉更费时间了。
〃好!好!〃闹得最凶的一个人终于气愤愤地说:〃新娘子不给面子。〃
〃叔叔,你别生气!〃谭大娘照着新娘的称呼向他赔礼。〃哪!叫新娘子给你倒碗茶。〃
〃谁要吃什么茶?〃
新娘始终低着头坐着,一动也不动,也没有一丝笑容。成了僵持的局面,最后还是费同志提议,叫新娘子唱歌,作为一个舀协的办法。谭大娘又给讲价,讲成只限一支歌。金花终于站了起来,斜倚在桌子角上,又把身子背了过去,面对着墙,唱了八路军进行曲。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费同志噼噼啪啪鼓着掌叫了起来,大家也都响应着。
〃好吧!再来一个!〃谭大娘说。〃唱过了这一个,可得让新娘子歇歇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要回去也该动身了。〃
客人们依旧不肯松口,并没有答应听完这一支就走。磨了半天,新娘还是屈服了。这一次她是细声细气地唱了〃嗨啦啦!〃那也是她在冬学班上学会的一支新歌。
〃嗨啦啦啦!
嗨啦啦啦!
天上起红霞呀!
地上开红花啊呀!〃
费同志走上来扯她的手臂。〃嗳,转过身来,别尽把背对着人。〃
她挣脱了手臂,他又去拉她,而且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响亮而清脆,那声音仿佛也带着一丝诧异的意味。在那短短的挣扎中,她把他猛力一推,他撞到桌子上,一只茶碗跌到地下砸得粉碎。
〃岁岁平安!〃谭大娘马上说,几乎是机械地说了出来。一种什么态度。那边谭大娘不等他发作,倒已经嚷了起来:〃嗳哟!你这位新娘子怎么脾气这么大?这都是跟你闹着玩的呀!你没听见说赵闹越发吗?这要是人家费同志也跟你一样孩子脾气,这还得了吗?人家发是认真起来,不生气才怪呢?〃
她别过脸来,又向新娘的婆婆道歉。〃你别生气呀!老姐姐!我们这姑娘苦在爹娘死得早,自小没人管教,一点规矩都不懂,以后这可就是你的事啦,老姐姐!全靠你教训了。这回你就看我面上,不去计较她了。你瞧人家费同志、多宽宏大量,一点也没生气。〃
费同志被她几句话罩住了,倒也不好意思怎样了,只得淡淡地笑了笑,一抬手,把帽子扶了扶正。〃这新娘子脾气可真大。新郎可得小心点,不然准得怕老婆。〃他笑了两声。
事情算是过去了,然而婆婆的脸色仍旧非常难看。当着这些客人,给他们家丢失了脸。从表面上看来,仿佛不能怪新娘子,但当然还是她自己招来的。而且也怕干部从此记了仇,日久天长,免不了要跟他们家找碴儿。但是今天新娘子第一天过门,婆婆当然也不好说什么。然而空气还是很僵,大家不久也就散了。
金根抱着阿招,谭老大与谭大娘领着几个孙子,一路回去。有月亮,所以没点灯笼。走了有这么一截子路,离周村很远了,在月胱中穿过沉寂的田野,金根这时候才开口向老头子说:〃那费同志不是个好人。〃
老头子微微笑叹了口气。和金根说话,他总是很留心的。〃唉!也有好有坏呵!〃他说。
老妇人接上来,宽宏地说,〃这些干部也可怜,整年不让回家去。他横是也冷清得慌。〃
金根不作声。
〃金花那婆婆像是个厉害的!〃老妇人说。〃那有新娘子第一天过门就给脸子看的。好厉害!〃她稍有点幸灾乐祸的说。
〃现在不怕了。有妇会。〃
〃嗳,那倒是,现在有妇会啦!还说要开什么媳妇会,专门斗婆婆。咳!现在这时候做婆婆也不容易呵!〃谭大娘苦笑着说。她自己也是做婆婆的人。
金根沉默了不一会,却又说:〃不过也不没准,全在乎这村子里的干部。〃
老夫妇没有接口。他们大家都记得桃溪的那个女人,到村公所去告她婆婆虐待,请求离婚。被干部把她捆在树上打了一顿,送回婆家去。村子里许多守旧的人听见了,都很赞成。但是大家都觉得她婆家似乎太过于了,她回来以后,被他们吊了起来,公、婆、小叔、丈夫几个人轮流地打,打断三根大棍子。仿佛打断一根也就差不多了。
在田径上走着,谭老大的一个孙子失脚滑了下去,跌了一跤。老夫妇停下来替他揉腿、金根一个人走在前面,抱着阿招,阿招已经睡着了。月亮高高地在头上。长圆形的月亮,自而冷,像一颗新剥出来的莲子。那黝暗的天空,没有颜色,也没有云,空空洞洞四面罩下来,荒凉到极点。往前走着,面前在黑暗中出现一条弯弯曲曲淡白的小路。路边时而有停棺材的小屋,低低地蹲伏在田野里。家里的人没有钱埋葬,就造了这简陋的小屋,暂时停放着。房子不比一个人的身体大多少,但是也和他们家里的房子一样,是白粉墙、乌鳞瓦。不知道怎么,却也没有玩具的意味。而是像狗屋,让死者像忠主的狗一样,在这里看守着他挚爱的田地。
金根还没走到一半路,吃的一顿晚饭倒已经消化掉了,又饿了起来。在这一个阶段,倒并不是不愉快的感觉,人仿佛里面空空的,干干净净,整个人的轻飘飘的,就像是可以颠倒过来,在天上走,绕着月亮跑着跳着。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奇异,这肚子简直是个无底洞,辛辛苦苦一年做到头,永远也填不满它。
阿招突然说起来话来。〃还没到家呀?爸爸?〃
〃不要张嘴——风大。嘴闭紧了。〃
向家里走着,那黑暗的寂寞的家,他不由得更加想念他的妻起来。刚才在周家闹房的时候,他就想起他自己结婚那天,闹房的时候。贺客们照倒提出无数要求,仿佛比哪次都闹得凶,大概也许因为新娘子特别潭亮的缘故。就连最后,客人们终于散了,还有几个躲在窗户底下偷听,放了一串爆竹来吓他们。
大家都说他这老婆最潭亮。也许人家都想着这样潭亮的老婆,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在城里这些年。女人去城去帮佣,做厂,往往就会变了心,拿出一笔钱来,把丈夫离掉,不知道怎么,他就从来没有想到过,她可会也这样。每次还没想到这里,思想就自动地停住了,也不知道是他对她有很大的信心,还是他下意识地对于这件事怀着极大的恐惧,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也许他实在是心里非常不安定,自己并不知道。也许他已经怀疑得太久了,所以就连她现在说要回来,他都还不大放心。自从她走了,他就一直觉得惭愧,为了这么一点钱,就把夫妻拆散了。夜里想她想得睡不着觉的时候,他想她心里一定也看不起他,他们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了。
想着她,就像心时有一个飘忽的小小的火焰,仿佛在大风里两只手护着一个小火焰,怕它吹灭了,而那火舌头乱溜乱蹿,却把手掌心烫得很痛。
他不愿意回想到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那是那一年乡下不平静,到处拉夫,许多年轻人怕拉夫,都往城里跑。所以他也到上海去找工作,顺便去看看他老婆月香。
他从来没上城去过,大城市里房子有山一样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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