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第6章


她关上了窗,低声问:〃刚才是谁?〃
他装出不在意的样子,随随便便他说:〃还不是那些人没事干,专门爱蹲在人家窗户底下偷听。〃
偷听隔壁戏,她知道村子里倒是向来有这习惯,因为生活太沉闷了,也是一种消遣。但是她望着他说:〃那你怕什么呢?好好的说着话。我说错什么话了?〃
他像是感到困恼,〃等会再说吧,上了床再说。〃
她望着他,半晌没作声。然后缓缓地走开去,打开包袱整理东西。她拿出一双袜子,一包香烟,是她替他买的。她晓得他的脾气,所以有意拣选了这两样东西,都是他无法给他妹妹的。她另外给金花买了一条毛巾,一块香肥皂,刚才路过周村的时候已经交给她了。
她给呵招带了杏仁酥,但是这时她路走多了,自己肚子里也饿了。她打开那油污的报纸包。
〃阿招你叫我一声,〃她对那小女孩。〃不叫人可是没得吃。〃
阿招站得远远的,眼睛乌沉沉的,睫望着那杏仁酥。
〃叫我一声,不然不给吃,大家都吃,就是哑巴没得吃!快叫我一声!〃
阿招在受苦刑,但是她没办法,她的沉默四面包围着她,再也冲不出去。而且多挨一分钟,那沉默的墙又加高若干尺。越是不开口,越是不好意思开口。
结果还是月香说,〃好了,好了,不要哭。你哭,不喜欢你了。〃
母女俩都吃饼,月香又递了一只给金根。
〃你吃,〃金根说。
〃本来是带来给你们吃的。〃
〃留着给阿招吃吧。〃
〃还有呢,〃月香说。〃你吃。〃
他非常不情愿地接了过来,很拘束地吃了起来。在烛光中,她看见他捏着饼的手抖得厉害。她先还不知道那是饥饿的缘故,等她明白过来,心里突然像潮水似地涨起一阵愤怒与温情。
柯招的饼吃完了。要不是她对那陌生人还有三分惧怕,她决不会肯把剩下的几只留着过夜。月香催她上床睡觉,替她脱衣服,一面脱,一面哺哺说着:〃暖哟!看这棉袄,破得这样也不补补,弄得像小叫化子一样。——天哪,脏得伤心!〃她笑了起来。〃瞧这钮子!一只好的也没有。〃她的笑骂其实都是针对她的小姑。她不在家,一向是金花替她照管孩子,这些当然都是金花的事。但是那孩子不明白这一层,以为是说她,她眼睛里的泪水又往上涌,嘴唇颤抖着咧了开来。
〃咦,怎么又哭了?〃月香诧异地间。〃这回又是为什么?〃她把脸贴在阿招潮湿的面颊上。〃唔?为什么哭?告诉妈!〃
阿招没有回答。月香把她抱起来,给她坐在床上,把脚上的棉鞋脱了。〃不冷么?快钻被窝!快!你告诉妈为什么哭。还在那儿惦记那两只杏仁酥吧。那就快睡,早早睡了,明天一早起来吃杏仁酥。晤?〃
月香坐在床沿上,把阿招的衣服摊开来盖在被窝上面。金根走过来坐在她旁边。他伸手捻了捻她棉袄的衣角、摸摸那衣料。是一种充呢的布,淡紫与灰色交织的小方格,夹着一条条的红线。他似乎在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他是认为这衣料太花呢?还是太浪费?很难断定他心里是怎样想。也许他根本没有不赞成的意思,虽然他那神气看上去仿佛是有点不赞成。
他把一只手伸到她棉袄底襟下面握着。她暖哟一声,把身体一缩,叫了起来,〃冷死了!〃
〃冷,怎么不睡?〃
他凑近了些,她就把一只手搁在他头上,用劲地缓缓抚摸着。手很粗糙,揪在他剃光的头上短而硬的发桩上,咝咝唆唆响着,她低声说,〃人人都说乡下好,乡下好。现在城里是穷了,差不多的人家都雇不起佣人。又不许东家辞佣人。所以我们那东家老是告诉我。现在你们乡下好喽!我要是你,就回乡下去种田。,现在我才晓得,上了当!〃
她懊悔她回来了,金根想。才回来,倒已经懊悔了。两个人在一起,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好,不像他看得这样重。他微笑着缓缓他说,〃是呀,现在乡下是苦。不然早就写信叫你回来了。我也怕你回来过不惯。〃
〃什么叫过不惯?〃她突然愤怒起来,声音立刻提高了。〃你当我在城里过的什么享福日子?〃
他不作声。她本来有许多话要说,想想到底是第一天回来,不见得第一天就吵架,于是就又忍住了。她弯下腰去,把阿招的小棉鞋拾起一只来,拍了拍灰,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着,就着烛光。
〃这是妹妹做的?〃她带着挑剔的神气,这样问着。
〃是她外婆给她做的。〃
〃哦。〃她满意地想,〃我说呢!看着也不像他妹妹的针线。〃一方面嘴里说:〃我妈的眼睛倒还不坏,还看得见做鞋。明天我回去看妈去。〃
〃明天还不歇歇,过天再去吧——来回又是三十里地。〃
阿招突然叫了起来:〃爸,我也要去!〃
〃你还没睡着?〃金根说。
月香别过身去替她把被窝往上拉拉,又嗅嗅她的面颊。〃快睡吧!不听话,明天不带你去。〃
但是阿招大兴奋了,久久睡不着。那几只杏仁酥仿佛具有一种活力,有它们在房间里,空气有些异样。
月香捏着拳头在膝盖上捶了两下。〃腿酸死了!大概这两年在城里没怎么走路,就走不动了〃
〃我就知道你不行!〃金根愉快地笑了。他很高兴他有一个机会可以嘲笑她。〃还说明天就要到你妈那儿去,来回又是几十里。〃
她动手解衣钮,忽然想起来,把手伸到衣袋里去。掏出钱来数了钱,他很愿意知道她还剩下多少钱,但是她不说,他也不问。反正不会有多少剩下来,她每月都往家里带钱。他又觉得羞惭起来。
她数了又数,仿佛数目不对。他不愿意在旁边看着,就突然站起来走开了。
她忽然抬起头来。〃咦,你这时候去开箱子干什么,半夜三更的。〃
床头堆着一叠箱子,他从箱底取出一张很大的纸,摊在床上,用手抹平了,自己倚在桌子角上低着头看着,耐心地等数完了钱。然后他把那张地契挪至她面前来,安静地微笑着说,〃你看。〃
纸上的字写得整整齐齐,盖着极大的圆章与印戳〃数目字他是认得的,他又指给她看他的名字在哪里。他们仔细研究着,两只头凑在刃。蜡烛小小的光圈里。
她非常快乐。他又向她解释,〃这田是我们自己的田了,。眼前日子过得苦些,那是因为打仗,等仗打完了就好了。苦是一时的事,田是总在那儿的。〃
这样坐在那里,他的西只手臂在她的棉袄底下妥贴搂着她,她很容易想像到那幸福的未来,一代一代,像无穷尽的稻田,在阳光中伸展开去。这时候她觉得她有无限的耐心。
但是她不能不挣脱他的手臂,〃阿招还没睡着呢,〃她说。
〃睡着了,〃他说。
〃刚才还在那儿说话呢。〃
〃睡着了,〃然后他说,〃从前你也不这么怕她。〃
〃从前她还小。〃
他在看她颈项背后的一〃个黑点。他伸手摸了摸。〃还当是个臭虫,〃他说。
〃航船上臭虫多得很。〃
〃是个痣。咦,你几时长的这个痣?〃
〃我怎么知道?我背后又没长眼睛。〃
〃从前没有的。〃
〃三年工夫还长不了一个来?〃
他有点羞涩块笑了起来,〃暖,三年了。〃
蜡烛点完了,只剩下一小滩红色的烛泪,一瓣叠着一瓣,堆在碟子里,像一朵小红梅花。花心里出来一个细长的火苗,升得很高,在空中荡漾着。
阿招在做梦,梦见在外婆家里吃杏仁酥。她父亲和她的姑母金花都在那里,还有许多别人。但是她的母亲还太陌生,没有到她的梦里来。
..
第四章
瓦上淡淡的霜在朝阳中渐渐溶化了。屋顶上就是山,黑压压的一大块。山上无数的树木映着阳光,树根变得非常细,看上去仅仅是一根白线,细得几乎没有了,只看见那半透明的淡绿叶子;每一株树都像一片淡金色的浮萍,浮在那影沉沉的深山里。
月香抬起头来望着,上面山顶上矗立着一棵棵鸡毛帚小树,映着天光,成为黑色的剪影。山顶有一处微微凹进去,停着一朵小白云。昨天晚上她从镇上走回家来,看见那上面有一点亮光,心里想着不知道是灯还是星。真要是有个人家住在山顶上,这白云就是炊烟了。果然是在那里渐渐飘散,仿佛比平常的云彩散得快些。
昨天晚上在黑暗中走着,踩了一脚狗屎。她用一块潮抹布把那只布鞋擦了又擦,搁在屋檐下映着。最好是用酒擦,应当到隔壁去借点酒来,谭老大向来喜欢喝两蛊。
〃但是她又想,现在这时候谁还酿酒,连饭都没得吃。她又把她的鞋子拾起来,无情无绪地用抹布擦了两下。
早知道这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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