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第8章


缴上了军鞋,跟着又是〃支前捐款〃。最厉害的是那回〃捐飞机大炮〃,逼着周村向这村子〃挑战〃。有许多新名词金有嫂也说不上来,但是她说的比昨天晚上金根在枕上告诉她的要清楚得多,因为金根总是半吞半吐,遮遮掩掩的,并不是他不肯告诉她,根本他自己心里也矛盾得很厉害。〃金根嫂、我告诉你这些话你千万不要跟金根哥提起。就是在我们家两个老的面前,也千万不要漏出来。他们要是知道我告诉你这些话,要吓死了。〃金有嫂神经质地吃吃笑了两声,又别过头去望了望。月香知道他们怕金根是因为他当了劳模。
〃早晓得乡下这样,我再也不会回来的,〃月香说。现在轮到她诉苦了。〃〃金有嫂你是知道的,这一家子就靠我月月寄钱回来,一会又是小孩病了,这回又是嫁妹子……我一共才赚那么点钱,衣裳、鞋、袜子、铺盖,什么都是自己的,上海东西又贵,哪儿攒得下钱来。〃
〃比我们总好些呵!〃金有嫂又把脸凑到月香跟前,轻声说:〃从前有这话:穷靠富,富靠天。〃像从前真是遇到灾荒的时候,还可以问财主借点来,现在是借都没处借——
〃她还要再说下去,听见院子里大门响,连忙去张望,是金根打了柴回来了。扁担挑着两大捆枝枝桠桠的树枝,连枝带叶,蓬蓬松松的,有一个人高,仿佛有个怪鸟张开两只大翅膀栖在他肩上。他侧着身子,小心地试探了半天,方才从门里挨进来。
他一回来,金有嫂就悄悄地走开了。
但是那天下午,村前村后接二连三有人来探望月香,都是来借钱的。他们抱的希望非常小,只相等于城里买一副大饼油条的钱。但是一个个都被月香婉言拒绝了。他们来的时候含着微笑,去的时候也含着微笑。
来的人实在多,月香恐惧起来了,对金根说:〃我又没有发了财回来,怎么都来借钱。〃
〃向来是这样的。〃他微笑着说。一提起现在乡下的情形,他总是带着一种护短的神气。〃反正只要是从外头回来的人,总当你是发了财回来。〃
他要她多淘点米,中午煮一顿干饭。她不肯,说:〃得要省着点吃了,已经剩得不多了。明年开了春还要过日子呢!〃
〃难得的,吃这么一回。〃
〃为什么今天非吃饭不可,又不是过年过节,你的生日也早过了,〃她笑着说。她想听他亲口说一声,今天是她第一天回来,值得庆祝。
〃但是他只是露出很难为情的样子,固执他说,〃不为什么。这些天没吃饭了,想吃一顿饭。〃
最后她只好依了他,然而她来到米缸里舀米的时候,手一软,还是没舍得多拿,结果折衷地煮了一锅稠粥。
还没坐下来吃饭,金根先去关门。〃给人家看见我们吃饭,更要来借钱。〃
〃青天白日关着门,像什么样子?〃她瞪了他一眼。〃给人家笑死了!〃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门是从来不关的,不论天气怎样冷。结果金根只好捧着一只碗站在那里吃,不时地到门口去听听外面的声响。
他突然紧张起来。〃快收起来!〃他轻声说,〃王同志来了。〃
外面已经有一个外路口音的人在喊,〃金根在家吧?〃
金根把手里的饭碗交给月香,匆忙地走了出去,想在门口迎着他,说两句话,多耽搁一点时候。月香把两只一送送到床上,搁在枕头边,正好被帐子挡住了,看不见。但是究竟是粥不是饭,得要搁平了,怕它倒翻了流出来。她再去抢阿招手里的碗,阿招偏舍不得放手,月香又怕那滚热的粥泼出来烫了阿招,不免稍微踌躇了一下,金根倒已经陪着玉同志走进来了。
王同志是矮矮的个子,年纪过了四十了,但是他帽檐底下的脸依旧是瘦瘦的年轻人的脸。他的笑容很可爱。身上穿着臃肿的旧棉制服,看上去比他本人胖了一大圈。腰带箍紧了,使他胸前高高的坟起,臀后耸起一排皱裥,撅得老远,倒有点像个西洋胖妇人的姿态。
〃这是金根嫂吧?〃他客气他说:〃你们吃饭!吃饭!来得不巧,打搅你们!〃
他们坚持着说已经吃完了。阿招看见了王同志,也有几分害怕,自动地把饭碗放了下来,搁在椅子上。
〃趁热吃吧,阿招!不吃要冷了。〃王同志向她笑,抚摸着她的头发。〃又长高了!看见她一回高一回。〃他把她一把抱了起来,举得高高的。阿招虽然也暗暗地是兴奋,依旧板着脸,脸色很阴沉。
〃王同志请坐,〃月香含笑说。她赶紧去倒了碗开水来。
〃连茶叶都没有,喝杯水吧,王同志!〃
〃不用费事了,金根嫂,都是自己人。〃王同志在椅子
上欠了欠身。〃请坐,请坐。〃
月香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昨天才回来的?辛苦了吧?〃王同志笑着说。
月香把路条从口袋里摸出来,递给他看。他一面看一面说〃好极了,好极了,还乡生产,好极了!金根嫂,你这次回来一定也觉得,乡下跟从前不同了,穷人翻身了。现在的政府是老百姓自己的政府,大家都是自己人,有意见只管提。〃
然后他向她夸奖金根,说他是这里的积极分子。又告诉她当了劳模是多大的光荣。金根坐在床上忸怩地笑着,没说什么。
〃现在你回来了,好极了,大家一心一意的生产,〃王同志说。〃把生产搞好了,还要学文化。趁着现在冬天没事的时候,大家上冬学,有镇上下来的小先生教我们。金根嫂,现在男人女人都是一样的,你们夫妇俩也应当大家比赛,他当了劳动模范,你也得做个学习模范。〃他呵呵地笑了起来,金根与月香也都笑了。
谈了一会,王同志站起来走了,夫妇俩送了他出去,回到屋里来,月香就说:〃这王同志人真好,连开水都没喝一口〃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这样对她说过话,这样恳切,和气,仿佛是拿她当作一个人看待,而不是当一个女人。
〃王同志是个好人。〃金根说。
但是她注意到他非常不快乐,因为那碗稠粥被王同志看见了。
〃叫你快点收起来,怎么摸索了这半天,还剩一碗在外头。〃他烦恼他说。
她向他解释,因为阿招抱着个碗不肯放,要使劲抢下来,又怕泼出来烫了孩子的手。然后她也生起气来了。〃也都是你,一定要吃饭,我怎么说也不听。〃
〃真要是听我的话煮了饭倒又好了,谁叫你煮得这样不稀不干的。干饭是不怕泼出来烫手的。〃
〃好,都怪在我身上!〃她咕嗜着说。〃也没看见像你这样,又要吃,又要怕。〃
〃我要吃饭——谁要吃这干粥烂饭,浆糊似的。〃
〃你不吃就不吃,谁逼着你吃?〃
她把几碗冷粥倒回锅里去热了热。结果金根也还是在沉默中吃掉他的一份。
饭后她到溪边去洗衣服,她蹲在那石级上的最下层,拿起棒椎来捶打着衣掌。忽然,对岸的山林里发出惊人的咚咚的巨响。她记得她才嫁到这村子里来的时候,初到这溪边来洗衣服,听见这声音总是吃惊,再也不能相信这不过是捣衣的回声。总觉得是对岸发生了什么大事,仿佛是古代的神祗在交战,在山高处,树林深处。
近岸的水边浮着两只鹅,两只杏黄的脚在淡绿的水中飘飘然拖在后面,像短的缎带。
〃妈,外婆来了!〃阿招远远叫着,跑了过来。
她本来预备今天歇一天,明天回娘家去看她母亲,没想到她母亲倒已经知道她回来了,马上等不及,就跑了来看她。这样远的路,她很不过意。航船上遇见两上熟人,是她娘家那村子里的入,大概是他们回去说的。
她匆匆地绞干了衣服,和阿招一同回去。金根陪着她母亲坐在那里。她姊妹非常多,母亲只喜欢一个小儿子,一向和她不大亲热的,但是几年不见面,见了面大家不免都有些伤感。
她母亲老得多了。大家谈起家族以及亲戚间的生育、死亡、婚嫁,谈了许久。她母亲说起新近死了的一个亲戚,说他是给两个干部倒吊起来打,得的吐血毛病。她说说又咽回去了,只叹了口气,说:〃你们的王同志好。…
过了一会,金根走到院子里去,站在大门口吸旱烟,让她们母女说两句私房话。
她们在里面很久很久。他知道她母亲一定会向她借钱的。
她母亲走的时候,他们夫妇俩一直送到村口。在这山乡里,太阳一下去,立刻就寒冷起来,满山的灰绿色的竹林子悉索悉索响着,嘘出了阵阵的阴风。夫妻俩牵着阿招的手站在那里看那老妇人在大路上走着,渐渐远去。金根猜着月香一定把所有的积蓄都借给她母亲了,她仿佛很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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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月香回来了没有多少天,已经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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