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第10章


他自己也知道不应当滥发脾气,对于顾冈的估计也不一定正确,但是,心里总觉得郁塞得厉害。他很希望他回到庙里的时候,有两个农民在他的办公室等候着,有些什么纠纷要等着他解决。那也许会使他胸中贿稍微疏散些。他很会对付农民。做一件自己善于做的事,那总是相当愉快的。而且在农民的心目中,他就是政府。他们使他感觉到他是庞大的机器上的一个不可缺少的轮齿,而不是一个过时的工具、被丢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
他平常总是从早忙到晚,没有片刻的闲空,但是今天下午似乎竟是无事可做。他回到庙里之后,在他的写字台前面坐了一会,无聊得很,又站起来,背着手踱到外面去。小张同志替他管家,坐在门前一只蒲团上,在那里剥蒜。破旧的蒲团,蓝布绽开来,露出里面一根根的稻草。张同志洗了衣服,在那雕花窗槛上穿了一根绳子晾着。淡淡的一块日影,照在那惨红的庙墙上,一动也不动。
王同志忽然想起来,他似乎永远是住在庙里,在那些宽广的殿堂上,黑洞洞的空房里;被逐出的神道仿佛阴魂不散,仍旧幢幢来往着。他从前和沙明结婚的时候,也是住在庙里。他知道的——反正只要一想起从前的事,马上就会想起她来,那似乎是最容易记起的一部份。
第一次见到她,是有一次干部开大会。他在苏北的新四军里——那时候他就用着现在的名字,叫王霖。那次把所有的干部都集中在一个小县城里上大课,借一个地主的住宅。地主本人不在那里,搬到芜湖去了。那阴黑的大厅,竖着一根根青石柱子,风飓飓的,有点像户外的黄昏。大家都坐在砖的地下听演讲,各人记笔记,膝上顶着一本拍纸簿。演讲照例以喊口号作为结束。大家一律站起来跟着喊,〃毛主席万岁!〃同时把帽子纷纷丢到空中去,用尽力气,能丢多高就丢多高。但是帽子落下来的时候,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有有本事接到自己那一顶。大家正手忙脚乱满地抢帽子,演讲的人倒已经又高高竖起一只手臂,嘶哑也跟着往上一提。〃史达林万岁!〃他高叫着。
〃史达林万岁!〃大家跟着一声呐喊,一只只帽子又黑雨似地飞上天去。
散会以后,王霖注意到一个女干部手里拿看帽子站在那里,很为难的样子。她拾错了一个帽子。她年纪非常轻。别的女干部的头发都是剪短了,油腻腻地披在面颊上,她却是梳了两只辫子,盘在头顶上,藏在帽子里面,完全看不见。所以平时一眼看上去,会把她当作一个男孩子,尤其因为她那没有血色的脸,两只眼睛分得很开,是一个清俊的男孩子的面貌。但是现在没戴帽子,露出辫子来,就完全像一个女学生了。她穿的一套制服太大了,穿在身上,倒更显得身材纤弱。
王霖把自己头上的一顶污旧的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翻过来看了看,显然是他自己的。实在不好意思走上去问她是不是她的帽子被他拾了来了。有好几个男干部都拿着帽子去问她,但是没有一个是她的。后来有一个人发现有一顶帽子高栖在一根屋梁上。一个姓俞的青年马上设法弄了一旧梯子来,爬上去替她拿了下来。王霖离开会场的时候,俞同志还站在那里和她说话。王霖虽然明知道俞同志职位太低,还没有结婚的资格,但是并不因此就觉得安心。
〃刚才闹丢了帽子的那个是谁?〃他仿佛很不耐烦地问另一个干部。〃真是笑话!〃
〃我没有看见过她。是新来的。一一怎么,你对他有意思?〃
〃别胡说!〃
饭后,他又试着问另一个人。〃那梳辫子的那个——她爱人是不是姓陈?〃
〃她没结过婚吧?你是说沙明是不是?她来了还不到一年,在电讯组,没结婚。〃
〃大概我认错了!〃他哺哺他说:〃还当她是陈同志的爱人。〃
女干部都在合作社里过夜。他第二天早上一早就到合作社去,要求和沙明同志谈话。
这里也按照普通店堂的布置,一边摆着一排红木椅子,两张椅子夹着一只茶几。他坐了下来,背后墙上挂着红纸对联,祝贺合作社开张之喜。
〃这该是好兆头!〃王霖想:〃在一个合作社里向她求婚。这应当是我们在革命岗位上终生合作的开始。〃清晨的阳光从ij则袱来,照亮了他脚边的一筐筐的米与赤豆,灰扑扑的蘑菇与木耳,还有大片的笋衣,发出那种干枯的微甜的气味。女干部们在柜台上大声谈讲着,卷起她们的铺盖。她们昨天晚上还睡在柜台上。然后他看见沙明匆匆地向他走来。王霖自我介绍了一下,〃我想跟你谈谈!〃他说。
她微笑着坐了下来,显然是准备着接受批评。后来她告诉他,她当时以为他一定是为了她打辫子的事,来向她提意见,因为她那两根辫子已经引起了许多批评。
〃我听见说你还没有结婚,〃王霖说。〃我也没有。我提议我们向组织上请求结婚,你认为怎么样?〃她倒很镇静,他想。当然她仿佛是有一点诧异。她微笑着回答:〃考虑考虑吧!〃
〃在我这一方面,是没有重新考虑的必要。我已经决定了。〃她仍旧微笑着说:〃这是很严重的一个步骤,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他没有逼迫她马上决定。在阳光中看见她,使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像一张泛了黄的照片,看上去是那样年轻,而是褪了色的。他仿佛觉是他得要小心,那照片不能用手指去碰它,不然更要褪色了,变得更淡,甚至完全消失。两星期后,他到二十里外的电讯站去找她,她不得不把一个夜班的同事叫醒了,给她做替工,才能够抽身出去和他说话。
〃我们还是递一个申请书进去吧!〃他建议。〃如果两个人里面有一个是不宜结婚的,你放心,组织上一定会告诉我们的,这桩事尽可以让组织上替我们决定。〃她仍旧是那句话:〃考虑考虑吧!〃但是他第二次再去找她,她让步了,迟疑他说,〃好吧!〃于是他们递了申请书进去,得到了上级许可。有一天傍晚,王霖派了个勤务员牵着马去接她。
马蹄声在黄昏的寂静中听上去特别清脆。他站在庙门前的石阶上,等那蹄声去远了,方才进去。大殿上黑沉沉的,只有他的房门里射出来的一些灯光,隐约可以看见旁边一排神像的青脸红脸,与他们金色的衣褶。破了的窗纸被风吹得啪喇啪喇响着。他在黑暗中走过,进了东配殿,那是他的房间。今天房间里打扫了一下,东西也整理过了,灯光照着,仿佛空空洞洞的,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党在战争期间是比较肯妥协的,所以他们驻扎在这座庙里,并没有破坏那些偶像,也容许女尼继续居留,但是年青的尼姑都逃跑了。剩下一个老尼姑,住在后进,正在那里作夜间的功课,〃托托托托〃敲着木鱼,均匀地一声一声敲着,永远继续不断,像古代更漏的水滴,为一个死去的世界记录时间。
王霖在他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等着那女孩子来,心里渐渐觉得恍惚起来,感到那魅艳气氛渐渐加深。那天晚上她来了,天一亮就走了,还是那接她来的勤务员送她回去,替她牵着马。此后他每星期接她来一次。她永远是晚上来,天亮就走,像那些古老的故事里幽灵的情妇一样。
有时候他几乎是挣扎着,想打破那巫魔似的谜力。他宁愿把她看得平凡些,也像别人的妻子一样,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是不行。只有一次,他觉得他们确实是夫妇。那是一召开干部会议,临时因为军事状况,改在他驻守的小镇上举行。共产党向来最注重会场的布置,开会以前照例有一个高级官员到会场去亲自巡视一周,如果认为台上的桌子上搁的一瓶花不如理想,就要大发雷霆,负责的干部可能受到处分。但是在这战区内残破的乡镇上,花也没有,鲜艳的纸带、戏剧性的灯光装置,统统没有。甚至于连张放大的毛主席像都找不到——那是最不可少的。
王霖非常着急。最后是沙明替他解决了难题,在正中的墙壁上糊上很大的一张红纸,写上一行大字:〃毛泽东万岁〃本地人向来都是用钢脸盆洗脸,她把两只钢盆里注满了食油,放在桌上,一边一个。在开会的时候,盆里的油点上了火,燃烧起来,橙黄的大火焰蹿得非常高,一调一跳,光与影在红纸的背景上浮动,所有的干部全都举起一只手臂来,宣誓为党效忠,会场里充满了一种神秘庄严的气氛。王霖得意极了,就像是他们在家里请了次客,太太招待有力,成绩圆满。事后他很和她谈讲那一天的经过,种种趣事与小小的不幸,回想起来都非常有兴味。最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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