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第23章


门口。
“阿招,回去吧!回去吧,阿招爹!”她叫喊着。
两个民兵在人群的边缘上挥动着红缨鎗,他们也在喊。“大家回家去吧!好了好了,大家回去吧!”
“我们要借点米过年!”人丛里有一个人喊着。
“这样好的收成,倒饿着肚子过年!”
“借点米过年总不犯法!”
“什么借不借?是我们自己的粮食!”
人声倏起倏落,她也听不出来哪一个是她丈夫的声音。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兴奋,竟使她忘记了她的忧虑,使她不好意思再叫喊着“回去吧。阿招爹!”
“老乡们!”一片喧嚣中可以听见王同志的声音在叫喊。“你们有话好商量!有什么问题我们大家来解决!大家先回家去,我保证──”扁担砰砰地撞门的声音淹没了他底下的话。
一个孩子吓得呜呜哭起来了,月香立刻尖声喊着“阿招!阿招!”一面就向人堆里挤去。
“妈!妈!”阿招大喊着。
民兵开始挥动长枪与木棒,到处有人挨着了一下,痛楚地叫出声来。咒骂声“他妈的!要出人命了!”彷佛带着一种诧异的口吻。
扁担继续撞着门,“通!通!通!”那暗红色的小板门吱吱呀呀响了起来,然后轰通一声倒了。
“老乡们!大家冷静点!这是人民的财产!人民的财产动不得的!”王同志嚷得喉咙都嘶哑了。“我们大家来保护人民的财产!”
一只扁担在他脑后重重的捣了一下,他惨叫了一声,在人丛中倒了下去。临时赶了来的几个带鎗的民兵开始劈劈拍拍放起鎗来。群众本来蜂拥着向仓库里挤去,现在就又拚命向外挤,喊声震天。但是事实上还是屋子里面比较有掩蔽些,所以仍旧有一部份人继续向里挤,倒更加堵在门口不进不出。
带鎗的民兵退后几步,扳着鎗托子重新装子弹。
“妈的,你再放鎗,再放鎗──老子今天反正不要命了──”许多人乱哄哄叫喊着拥上前来,夺他们的鎗。
“快上房去,你们这些浑蛋,”王同志已经又挣扎着站了起来,在人丛中狂喊着。他是打惯游击的。“上房去,爬在房顶上放鎗!”
“妈!妈!”阿招继续叫喊着,声调平扁,永远没有丝毫的变化。
“阿招!阿招!”阿招就在不远的地方,但是月香挤在人堆里,一步也挪动不了。在那噩梦似的一剎那中,就像是她们永生永世隔着一个深渊互相呼唤着。
王同志把小张同志的鎗一把抢了过来。他那勤务兵已经慌成一团。王同志把鎗夺到手里,抵在自己的胯骨上,向人丛中盲目地射击着。他很快地重新装上子弹,又射击了一通。人堆里被他杀出一条血路来。许多手抓住他的衣服,但是他抡起那支鎗来左甩右舞,总算冲了出去。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满是伤痕,脑后涔涔地流下血来,帽子也丢了,身上的制服也撕破了,倒拖着一支鎗狂奔到庙里,回到他住的西配殿里。顾冈刚巧在他房里。出事的时候,顾冈正在这里写“光荣人家”的红纸条。现在他苍白着脸站在书桌后面,彷佛落到了陷阱里一样。
“他们哪儿来的鎗?”他颤声问。
王同志没有回答,颓然倒在一张椅子上,把鎗横架在膝盖上;他那油腻腻的棉制服向上拥着,他把下颏埋在他那饱满的胸脯里。
“你受伤没有,同志?”顾冈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他。
“我没有什么,”王同志无精打彩地答应了一声。
“他们怎么有鎗,”顾冈恐怖地轻声说。
王同志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那是我们的民兵在那里保卫仓库。”
“哦。”顾冈一时倒窘住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远处的闹嚷嚷的声音已经静了下来,但是仍旧可以听见间歇性的鎗声。王同志把他那条毛巾从腰带后面抽出来,揩擦着脸上与颈项上的汗珠。
“我们失败了,”他沉重地说。然后他又重复了一遍,就像他还是第一次说这话。“我们失败了。”
顾冈没有作声。
“我们对自己的老百姓开鎗,”王同志惘惘地说。
顾冈避免朝他看,心里想着他现在太紧张了,大概自已并不知道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虽然仅只是一时意志薄弱,信仰发生了动摇,承认共产党是失败了,严格地说来也就是叛党的行为,即使事情隔了十年八年,在任何整肃运动里都可以被人提出来检举他的。他现在虽然还没有想到这一点,迟早总要想到的。只有一个人听见他说这话。他不免要想消灭掉那唯一的证人。他职位虽然低,至少在这村庄里面他的权力是绝对的。在这样的集体屠杀里,多死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王同志突然站起身来,他膝盖上架着的鎗喀啦嗒滚下地去,把顾冈吓得直跳起来。
“一定有间谍,”玉同志喃喃地说。他转过脸来向着顾冈,脸色忽然兴奋活泼起来,眼睛也很亮,但是虽然对顾冈看着,显然并没看见他。“一定有间谍捣乱。不然群众决不会好好的闹起来的。得要澈底的检查一下。
大_
第十四章
民兵到镇上去报告区政府,路上经过周村的时候,曾经带信给村干部。干部们就到村子里去挨家通知,叫大家提高警惕,一看见可疑的人立刻去报告。有若干“反革命”在逃,可能是朝这个方向来了。
他们说得很不仔细,但是真实的消息不久就漏了出来,村子里沸沸扬扬,大家都在传说着谭村出了事。金花听见了非常担忧,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她自己家里有没有受影响。
那一天黄昏的时候,她到溪边去汲水,挑着担子走下石级,一双眼睛始终呆呆地向对岸望着,她娘家的村子在对岸。她心不在焉地把一双肩膀微微一侧,一只水桶就沉到水里去;再把身子一扭,水桶就又上来了,装得满满的。天渐渐黑了,柔和地盖罩下来,罩在那更黑暗的小山与丛林上,只有那溪水是苍白而明亮的,一条宽阔的银灰色。
一只石子飞过来打在她背脊上。
“小鬼,”她咕哝了一声,没有转过身去。在村子里,大家仍旧称她为“新娘子”,孩子们常常在她后面跟来跟去,和她闹着玩。
又有一只石子在她肩膀上掠过,扑通一声落到水里去,水花四溅。她装满了两桶水,把扁担从肩上卸下来,就转过身来,两只手叉在腰上,正要开口骂人,但是岸上一个人也没有。
“妹妹!金花妹!”有人轻声叫唤着。
她突然抬起头来,随即用扁担一撑,很快地就挑上山坡。在山坡上的竹林子里,她和她嫂子面对面站着。月香蓬着一头头发,缩着身子抱着骼膊,身上只穿着一件白布衬衫,下面倒系着条棉裤。
“你怎么了?”金花期期艾艾地说。
月香一开口说话,一嘴牙齿冻得忒楞楞对击着,使她断断续续语不成声。她很生气,因为这样子就像是她害怕得混身发抖。
“你怎么没穿着棉袄?”
“给你哥哥披在身上了。他打伤了,在流血。”
“他怎么了?怎么打伤了?”金花着急地问。
“他不要紧的。”月香很快地回答。她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一点就像是有点护短似的。“ 腿上给枪打伤了。总算还好,是腿上。”
“他现在在哪儿?”
“就在这山上。”
“我跟你去看他。”
月香踌躇了一下。“你两只水桶丢在这下边不大好──万一给人看见了。”
“怎么会放起枪来的?”金花又追问。
“唉。不用提了。大家起哄,说是要借粮,借粮,借点粮食过年,这里就放起枪来了。”她又很轻松似的加上这样一句,用一极明快的表情望着金花,“阿招死了。给踩死了。”
“什么?”金花神情恍惚地问。
“我们也不相信呀,一路还把她带着。背着她上山──死了!早已死了。”她继续用那种稍带惊异的明亮愉快的眼光望着金花。
她又告诉她民兵怎样放枪,大家堵在粮仓门口拚命往外挤,那时候身不由己,只好也跟着大家挤了出来,但是一经脱身,立刻又住回跑,去找阿招。她挣扎着通过那迎面冲过来的人群,一怕次次地被撞倒了又爬起来。突然被一个人抓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就跑。是金根,他把阿招背在肩膀上。他们手牵手跑着,只听见那一颗颗枪弹呜呜叫着在耳边飞过,发出那尖锐的哀鸣。前后左右不断地有子弹落在地下。她从来没有像这样自己觉得有一个身体,仿佛混身都是寒飕飕地暴露在外面,展开整大块的柔软的平面,等待着被伤害。但是同时又有一个相反的感觉,觉得不会当真被伤害,因为他们这样手牵手跑着;像孩子在玩一种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