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妹妹》第60章


行行菜肴足够供养一支军队,旁边标明的价格使得合理开支成为一件可笑且不可能的事情……一份汤要5毛或1块,有一打品种可供选择;有四十种风味的牡蛎,六只要价6毛;主菜、鱼和肉类菜肴的价钱可以供一个人在一般旅馆里住上一宿。在这份印刷十分精美的菜单上,1块5和2块似乎是最普通的价格。
嘉莉注意到了这一点,在看菜单时,童子鸡的价格使她回想起另一份菜单以及那个十分悬殊的场合,那是她第一次和杜洛埃坐在芝加哥一家不错的餐馆里。这只是个瞬间的回忆……如同一首老歌中一个悲伤的音符……随后就消失了。但是在这一刹那间看见的是另一个嘉莉……贫困、饥饿、走投无路,而整个芝加哥是一个冷酷、排外的世界,因为找不到工作,她只能在外面流浪。
墙上装饰着彩色图案,淡绿蓝色的方块块,周围镶着绚丽的金框,四角是些精致的造型,有水果、花朵以及天使般自由翱翔的胖胖的小爱神。天花板上的藻井更是金光闪闪,顺着藻井往中央看,那里悬着一串明灯,白炽灯和闪光的棱柱以及镶金灰泥卷须交织在一起。地板是红色的,上了蜡,打得很光。到处都是镜子……高高的、亮亮的斜边镜子……无数次地反复映出人影、面孔和灯台。
餐桌本身没有什么特别,可是餐巾上的“谢丽”字样,银器上的“蒂芬尼”名字,瓷器上的“哈维蓝”姓氏,当装有红色灯罩的小灯台照耀着这一切,当墙上的五光十色反射在客人们的衣服和脸上时,这些餐桌看上去就十分引人注目了。每个侍者的举手投足,无论是鞠躬或是后退,还是安排座位或是收拾杯盘,都增加了这里的尊贵和高雅的气氛。他对每一位顾客都悉心专门地伺候,半弯着腰立在旁边,侧耳倾听,两手叉腰,口里念着:“汤…… 甲鱼汤,好的。一份,好的。牡蛎吗,有的……要半打,好的。芦笋。橄榄……好的。”
每位客人都能享受同样的服务,只是这次万斯主动地为大家点菜,征求着大家的意见和建议。嘉莉睁大眼睛打量着这里的人们。纽约的奢侈生活原来如此。有钱人原来就是这样打发他们的时光。她那可怜的小脑袋里所能想到的,就是这里的每一个场面都代表着整个上流社会。每一个贵妇人都必定是下午在百老汇大街的人群中,看日戏时在剧院内,晚上在马车上和餐厅里。肯定到哪里都是风风光光,有马车等待着,有下人伺候着,可是这一切她都没有份。在过去那漫长的两年中,她甚至压根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万斯在这种地方如鱼得水,就像赫斯渥从前一样。他大方地点了汤、牡蛎、烤肉和配菜,还要了几啤酒,放在桌边的柳条篮里。
艾姆斯正出神地望着餐厅里的人群,这样嘉莉看到的是他的侧面,很有趣。他的额头长得很高,鼻子大而结实,下巴也还可爱。他的嘴长得不错,宽阔匀称,深棕色的头发稍稍朝一边分开。在嘉莉看来,他还有点儿孩子气,尽管他已经是个十足的成年人了。
“你知道吗,”沉思过后,他回头对嘉莉说。“有时候,我认为人们这样挥金如土是件可耻的事。”嘉莉看了他一会儿,对他的严肃表情有一丝吃惊。他像是在想一些她从未考虑过的事情。
“是吗?”她很感兴趣地回答。
“真的,”他说,“他们花的钱远远超过了这些东西的价值。
他们是在大摆阔气。”
“我不明白,既然人们有钱,为什么不应该花它,”万斯太太说。
“这样做也没什么坏处,”万斯说,他还在研究菜单,虽然已经点过菜了。
艾姆斯又转眼望去,嘉莉又看着他的额头。她觉得他似乎在想些奇怪的事情,他在打量人群时,目光是温和的。
“看看那边那个女人穿的衣服,”他又回头对嘉莉说,朝一个方向点了点头。
“哪边?”嘉莉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边角上……还远一点,你看见那枚胸针了吗?”“很大,是吧?”嘉莉说。
“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一串宝石,”艾姆斯说。
“是很大,不是吗?”嘉莉说。她觉得自己像是很想附合着这个年轻人说话,而且与此同时,也许在此之前,她依稀感到他比她受过更多的教育,头脑也比她好使。他看上去似乎是这样,而嘉莉的可取之处正在于她能够理解有些人是会比别人聪明。她一生中见过不少这样的人物,他们使她想起她自己模模糊糊地想象出的学者。现在她身边这个强壮的年轻人,外表清秀,神态自然,仿佛懂得很多她不大懂但却赞同的事情。她想,一个男人能这样是很不错的。
谈话转到当时的一本畅销书,艾伯特·罗斯的《塑造一个淑女》。万斯太太读过这本书。万斯在有些报上见过对它的讨论。
“一个人写本书就能一举成名,”万斯说。“我注意到很多人都在谈论这个叫罗斯的家伙。”他说这话时看着嘉莉。
“我没听说过他,”嘉莉老实地说。
“哦,我听说过,”万斯太太说,“他写过不少东西。最近的这本书写得很不错。”“他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艾姆斯说。
嘉莉转过眼去看着他,像是看一个先哲。
“他写的东西差不多和《朵拉·索恩》一样糟,”他下结论说。
嘉莉觉得这像是在谴责她。她读过《朵拉·索恩》,或者说以前读过很多篇连载。她自己觉得这本书只能说还可以,但是她猜想别人会以为这本书很不错的。
而现在,这个眼睛明亮、头脑聪明、在她看来还像个学生似的青年人却在嘲笑它。
在他看来,这本书很糟,不值得一读。她低下了头,第一次为自己缺乏理解力感到苦恼。
可是艾姆斯说话的口气没有丝毫的嘲讽或傲慢的味道。
他身上很少这种味道。嘉莉觉得这只是个从更高的角度提出来的善意见解,一种正确的见解,她想知道按他的观点,还有什么是正确的。他似乎注意到了她在听他说话,而且很赞赏他的观点,于是从这以后他说话多半是对着她说的。
侍者鞠躬后退,摸摸盘子看看是否够热,送上汤匙和叉子,殷勤地做着这些小事,为的是能使顾客对这里的豪华环境产生印象。在这期间,艾姆斯也微微侧着身子,向她讲述着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事情,显得很有见识。他确实长了一个充满智慧的脑袋,他的智慧主要体现在电学知识方面。不过他对其它各种学问和各类人物的反应也很敏捷、热烈。红色的灯光照在他的头上,头发变成了金黄色,眼睛也闪闪发亮。当他俯身向她时,她注意到了这一切,觉得自己非常年轻。这个男人远远在她之上。他看上去比赫斯渥明智,比杜洛埃稳舰聪明。他看上去天真、纯洁,她觉得他十分可爱。她还注意到他虽对她有些兴趣。但和她之间相距甚远。她不在他的生活圈内,有关他的生活的任何事情和她都没有关系,可是现在,当他谈起这些事情时,她很感兴趣。
“我可不想做有钱人,”吃饭时他告诉她说,那些食物激发了他的同情心,“不想有太多的钱来这样挥霍。”“哦,你不想吗?”嘉莉说,她第一次听到这种新观点,给她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不想,”他说,“那会有什么好处呢?人要幸福并不需要这种东西。”嘉莉对此有些怀疑,但是从他口里出来的话,对她是有份量的。
“他孤身一人可能也会幸福的,”她心里想。“他是这么强壮。”万斯夫妇不停地插话,艾姆斯只能断断续续地谈些这类难忘的事情。不过,这些已经足够了。因为用不着说话,这个青年人带来的气氛本身就已经给嘉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身上或者他所到之处有某种东西让她着迷。他使她想起了那些她在舞台上看到的场面,伴随着某种她所不懂的东西,总会出现种种忧愁和牺牲。他那特有的一种从容不迫、无动于衷的气度,减轻了一些这种生活与她的生活对照所产生的痛苦。
他们走出饭店时,他挽住她的手臂,扶她进了马车,然后他们又上路了,就这样去看戏。
看戏的时候,嘉莉发现自己在很专心地听他说话。他提到的戏中的细节,都是她最喜欢的、最令她感动的地方。
“你不认为做个演员很不错吗?”有一次她问道。
“是的,我认为很不错,”他说,“要做个好演员。我认为戏剧很了不起。”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赞许,弄得嘉莉心头怦怦直跳。啊,但愿她能做个演员……一个好演员!这是个明智的人……他懂……而且他还赞成。倘若她是个出色的演员的话,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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