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星开始》第182章


“去年夏天,凌牧先生曾经回国,专门来看《夜空下的游乐场》。就在那时候,他把重新改过的遗嘱留给了我。”邵伟乾略作解释,却掩去了那时候另一半的事实。凌牧已死,那位老人到底怎么看待这个寄宿在程鹤白身上的长子亡魂,已经不重要了。
“凌牧先生很喜欢《夜空下》,他说两位导演贯彻,且更好地诠释了剧本的意图。他很开心。”邵伟乾扫了一眼对面两人继续说:“至于看到《山》的剧本后……他只说,一定要看到这部片子。”
他说他一定要看到。凌青原轻咬嘴唇,闭上了眼睛。一片寥落,满目荒凉。父子之间爱几许,实在难以量定。路无回头,二十八年亲情爱情的歧路,最终竟然是用生生死死来弥补。
邵伟乾用盖棺定论的口吻道:“事已至此,尘埃落定……我也别无所求了。”
凌青原微微点了点头,睁开眼睛一片澄净地望着邵伟乾。那光亮让人猝不及防,邵伟乾心神一慑,他想起堂弟说的,这个人,他干净得不像话。他的眼睛里除了自己的倒影,其他什么也映不出。
“就是这样,”邵伟乾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你有想问的,任何问题,我若知道,都会回答。这也是尊重凌牧先生最后的遗愿。”
片刻冷场,谭岳没有说话,邵伟乾更不会打破寂静。问什么呢,曲终茶凉,凌青原喟叹。一场纷杂的剧目终于落下帷幕,他也没有更多想知道的了。
凌青原思量再三轻轻摇头,他妥帖的黑发些微飘散:“伟乾,你呢。我若以我本真模样,继续我的生活。你若如何。”
邵伟乾一言不发,沉默地拉平嘴角。他知道,凌青原这是一句告知,而非征询。已然无人能置评或威胁他的生活,或左右他是谁。如果不是画蛇添足,如果轮得上他评头论足,他觉得可以给他添上一笔纯粹的备注——这是一个特别有韵味儿的男人,不在力量本身。
无声蔓延,邵伟乾目送两人起身,相携离去。邵伟乾觉得自己这辈子应该不会与他们再见了,最后该说的便是告别:
“凌青原,有很多人在等你。”
第104章 百零四章
入春,许多演员的戏份都一一杀青。最先杀青的是秦子钰,之后是丁柏和方文隽。汪文强扮演了一个巴结告恶状的灰色人物,迫害别人又被其他人迫害,活灵活现可憎可怜。最后剩下的,是父子俩的戏。而且是单人戏。
儿子傅思在六六年后划清界限,力争上游,成功娶了一个好出身的女人为妻。阶级斗争你死我活,非此即彼势不两立,他始终犹豫到底探不探望父亲。无数次,傅思徘徊在倾圮颓败的巷口,哪怕知道巷子里面,最深处一间小屋是关父亲的棚屋。无数次,他靠近,踟蹰,离去。
一九七四年,五十八岁的傅严病患交加离开人世。屋不避雨人无往来,自始至终陪伴他的,不过一灯如豆,书籍如山。他走后,他所有的物品,他的交心反省汇报材料,连同他的日记一同被组织收了去。
儿子傅思不敢也不能过问。直到四年后,平反昭雪,拨乱反正,洗刷冤屈。那一年,傅思三十四岁。他拿到父亲的遗物,想起已经作古长眠的那个男人。
北方的雨季总是来得晚些。五月中旬,剧组等到了一个好天,雨天,拍杀青戏。傅思扫墓。共事一年的剧组总会结下很深的友谊。这一场,很多演员都回来了,说是探班看拍摄收尾,但更多的,是为了一种情怀。
不知道为什么,关芃也来了。慕德礼很不愉快地轰赶他,说气场不搭。关芃很委屈地辩驳:“你文艺我也文艺,你黑色我也黑色,你冷门我也冷门。咱们是一对携手并肩的好基友。”
强盗的辞藻,土匪的逻辑。慕德礼懒得跟他辩说黑不是一种黑,文艺也不是一种文艺,直戳着他后背,吐槽说自古以来,哪有导演来探班的。
“有啊,谭导,程导,他们就没探过班吗。”关芃关土匪得意洋洋,发现了慕德礼话中的漏洞。慕德礼抓心挠肝地又问候了一遍那俩狗男男到处挖坑填土卖节操,反刺关芃今儿是探“哪位”的班。
这个问题倒是让关芃难住了。关芃挺认真地想了一下说:“我探这部作品的班。”
雨下得不大,丝线一般细细微微,凌青原为这个场景究竟打伞还是不打伞纠结了半天。既然是蒙蒙雨,就不打伞了吧,他转头看向场边,示意准备开拍。
片场人很多。凌青原发现,不过是傅思的扫墓,单人桥段,咋聚集了这么多看热闹的。哦,对了,杀青戏,大家好聚好散,圆圆满满。
“你知道么老慕,我开头听说这小子又导又演,就想他可不是在搞笑么。”关芃看着场景里的程鹤白,依然是很有时代气息的蓝灰制服,人影融在蒙蒙雨雾里,添了少许朦胧。
慕德礼懒懒应着他,不知道他要唱哪出戏。两个男人都注视前方,只听关芃又说:“说你们这剧组,谁拿出去都够喝一壶,顶一主演的。结果一年,居然真拍下来了。没有搞笑,也不是奇迹。”
丁柏听他们闲聊,散漫地插了一嘴:“那可不就是导演组辛劳,岳哥子钰姐文强先生个个给力的结果。”
方文隽憨憨:“是啊,尤其程导还自导自演。做导演的时候精益求精不说,他自个儿演,也苛刻到极致了。导演处女作,真是厉害。”
谭岳既没有离人群太近也没有太远,距离刚好是能听见七嘴八舌的闲聊,又不过分介入。怡然自得还能将那个人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帘。
秦子钰拢着披肩走过来说:“凭心而论,他也是个很出彩的人。”
谭岳弯弯眼睛勾起嘴角,点点头:“要论分数,比我分高,高得多。”
秦子钰笑着冲了他一句:“有你这样胡乱夸人的吗。”细雨蒙蒙秦子钰又懒得打伞,又想挡雨,便把披肩搭在头上,环抱双手柔声如丝,略带踌躇不过还是缓缓吐出了心中所想:“……私下里,很多剧组都说程导很像一个人。”
谭岳没有接茬,只是眺望他的身影。以秦子钰的灵巧,自然不会开口刺探谭岳喜欢那个年轻人是否因为他太像另外一个人的缘故。她片刻沉默陪着谭岳,又有些不甘冷场的小沉默,开口轻声问道:“你猜大家认为他像谁。”
谭岳不作答,只微笑带过:“山和山不能相见,人和人却能相逢。”
秦子钰听他前言不搭后语的哑谜,一知半解,又感觉尽在其中,不必深究了。
那边土匪对流氓,关芃大咧咧地自说自话,看似随口却特意讲给老慕听:“你知道我瞅到这故事立刻就想到啥了么。以史做骨,融情为肉,正剧怀悲,笔下有春秋的凌青原啊。”
关芃呲他:“你是不是被他附身啦。”
“老子我鲜鲜活活完完整整,脑壳儿打开就一个魂。附身,还转世投胎回炉再造地重生呢。”
关芃嗟叹:“可惜,看来你还是那个神神叨叨词不达意的深井冰。要真留有他半条魂,记得帮我转告他我挺想他。”
慕德礼急脾气直跳脚,糖炒栗子骂回去:“求你可别。咱好好都是男人,你想他作甚。”只听旁边关芃假落寞地真调侃,还不是因为一个人做土匪,太寂寞。导演界需要一个固我的暴君。
摄影准备就位,场记打板。
墓碑与墓碑之间,是青石铺成的小路。灰蓝色制服的男人,带着与年岁不相符的沧桑步步沉重,踏过每一块石板。开春,风停了,雨还在下。一九七八。
他步子不快,目光在无名的花岗岩上逡巡,一堵堵,有如森林般密密麻麻生长的墓碑。这里埋葬了这么多人,有多少孩子、母亲、父亲,有多少兄弟姐们和手足。
傅思疾走了几步又渐慢,转身在一处墓碑前蹲下。他轻轻拭去石板上攀附的雨珠,看清楚了上面的字迹,傅严,一九一六至一九七四。就是这里,沉眠着他到死也没来得及送别的父亲。
“爸,他们说你是无辜的。他们说……你说得都对。你是被冤枉的。”
傅思把平反材料放在傅严的墓碑前,用小石子压住。他扶着墓碑的上沿,像小的时候蹬脚伸臂去够父亲的肩膀,擦去他肩上的水滴,傅严,他爱干净。历史在它出生的地方湮灭,一个个鲜活的人,就这样走进了历史。
傅思直起身。他不堪思绪的重负,又不忍回忆,见骨的伤痕火辣辣地疼,让人巴不得想快点治愈,快点忘却。似有呜鸣,他仓促间茫然转头,是鸟雀低飞,掠过半空。父亲拨弄琴弦的声音犹在耳畔,其中最粗的那一根弦,是这个男人一辈子重荷于身历经磨难都不曾弯折的。
不能忘啊。傅思心里悠悠有如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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