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第13章



那卖橘子的把几张脏脏的小角票拈在手上摇摇,不自然的笑着,自言自语的说:“送你吃你不吃,还怪人。好一个现钱买现货,钱从哪里来的?羊毛出在羊身上,还不是湘西人大家有分。你明白,明白我个鸡公!”
长顺说:“大哥,算了吧。他不懂你好心好意,不领情。
一定是刚从省里来的,你看神气看得出。这种人你还和他争是非?“
那人说:“他们那么不讲理,一开口就骂人,我才不怕他!
你是委员长的干儿子小舅子,到这里来也得讲道理!保安队,沙脑壳,碰两下还不是一包水?我怕你?我三头六臂也不怕!“
两个人看看这小生意人话说的无多意义,冬瓜葫芦一片藤,有把在当地百十年来所受外边人欺压的回忆牵混在一起情形,因此不再理会,就上了渡船。
弄渡船的认得会长和长顺,不再等待别的人客,就把船撑开了。
长顺说:“亲家,你到了几只船?怕不有上万货物吧。”
会长说:“船还在潭湾,三四天后才到得了,大小一共六只。这回带得有好海参,大乌开,大金钩虾,过几天我派人送些来。”渡船头舱板上全是橘子,会长看见时笑笑的问那弄渡船的:“大哥,你哪里来这么些橘子?”
站在船尾梢上用桨划水的老者,牙齿全脱光了,嘴瘪瘪的,一面摇船一面笑。“有人送我的,会长。你们吃呀!先前上岸那几个副爷,我要他们吃,他们以为我想卖钱,不肯吃,话听不明白,正好象逢人就想打架的样子,真好笑。”于是咕喽咕喽无机心的笑着。
会长和长顺同时记起河滩上那件事情,因此也笑着。长顺说:“就是这样子,说我们乡下人横蛮无理,也是这种人以为我们湘西人全是土匪,也是这种人。”
……
买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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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队队长带了一个尖鼻小眼烟容满面的师爷,到萝卜溪来找橘子园主人滕长顺,办交涉打商量买一船橘子。长顺把客人欢迎到正厅堂屋坐定后,赶忙拿烟倒茶。队长自以为是个军人,凡事豪爽直率,开门见山就说:“大老板,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有点小事特意来这里的。
我想和你办个小交涉。我听人说你家橘子园今年橘子格外好,又大又甜,我来买橘子。“
长顺听说还以为是一句笑话,就笑起来:“队长要吃橘子,我叫人挑几担去解渴,哪用钱买!”
“喔,那不成。我听会长说,买了你一船橘子,庄头又大,味道又好,比什么‘三七四’外国货还好。带下省去送人,顶刮刮。我也要买一船带下省去送礼。我们先小人后君子,得说个明白,橘子不白要你的,值多少钱我出多少。你只留心选好的,大的,同会长那橘子一样的。”
长顺明白来意后,有点犯难起来,答应拒绝都不好启齿。
只搓着两只有毛大手微笑。因为这事似乎有点蹊跷,象个机关布景,不大近情理。过了一会儿,才带着点疑问神气说:“队长要橘子送礼吗?要一船装下去送礼吗?”
“是的。货要好的,我把你钱,不白要你的!”
“很好,很好,我就要他们摘一船——要多大一船?”
“同会长那船一样大,一样多。要好的,甜的,整庄的,我好带到省里去送人。送军长,厅长,有好多人要送,这是面子上事情。……”长顺这一来可哽住了。不免有点滞滞疑疑,微笑虽依然还挂在脸上,但笑中那种乡下人吃闷盆不甘心的憨气,也现出来了。
同来师爷是个“智多星”,这一着棋本是师爷指点队长走的。以为长官自己下乡买橘子,长顺必不好意思接钱。得到了橘子,再借名义封一只船向下运,办件公文说是“差船”,派个特务长押运,作为送主席的礼物,沿路就不用上税。到了常德码头时,带三两挑过长沙送礼,剩下百分之九十,都可就地找主顾脱手,如此一来,怕不可以净捞个千把块钱,哪有这样上算的事!如今办交涉时,见橘子园主人一起始似乎就已看穿他们的来意,不大好办。因此当作长顺听不懂队长话语,语言有隔阂,他来从旁解释,“滕大老板,你照会长那个装一船,就好了。你橘子不卖难道留在家里吃?你想想。”
可是会长是干亲家,半送半买,还拿了两百块钱。而且真的是带下省去送亲戚,这礼物也就等于有一半是自己做人情。队长可非亲非故,并且照平时派头说来,不是肯拿两百块钱买橘子送礼物的人,要一船橘子有什么用处?因此长顺口上虽说很好很好,心中终不免踌躇,猜详不出是什么意思来。也是合当出事,有心无意,这个乡下人不知不觉又把话说回了头:“队长你要橘子送人,我叫人明天挑十担去。”
队长从话中已听出支吾处,有点不乐意,声音重重的说:“我要买你一船橘子,好带下去送礼!你究竟卖不卖?”
长顺也作成“听明白了”神气,随口而问:“卖,卖,卖,是要大船?小船?”
“要会长那么大一船,货也要一样的。”
“好的,好的,好的。”
在一连三个“好的”之中,队长从橘子园主人口气里,探出了怀疑神气,好象把怀疑已完全证实后,便用“碰鬼,拿一船橘子下省里去发财吧”那么态度答应下来的。队长要一船橘子的本意,原是借故送礼,好发一笔小财,如今以为橘子园主人业已完全猜中机关,光棍心多,不免因羞成恼,有点气愤。只是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主人既答应了下来,很显然,纵非出自心愿,也得上套。所以一时不便发作,只加强语调说:“大老板,我是出钱买你的橘子!你要多少钱我出多少,不是白要你橘子的!”
同来那个师爷鬼伶精,恐怕交涉办不成,自己好处也没有了。就此在旁边打圆成,提点长顺,语气中也不免有一点儿带哄带吓。“滕老板,你听我说,你橘子是树上长的,熟了好坏要卖给人,是不是?队长出钱买,你难道不卖?预备卖,那不用说了,明天找人下树就是。别的话语全是多余的。我们还有公事,不能在这里和你磨牙巴骨!”
长顺忙陪笑脸说:“不是那么说,师爷你是个明白人,有人出钱买我的橘子,我能说不卖?我意思是本地橘子不值钱,队长要送礼,可不用买,不必破费,我叫人挑十担去。今年橘子结得多,队长带弟兄到我们这小地方来保卫治安,千辛万苦,吃几个橘子,还好意思接钱?这点小意思也要钱,我姓滕的还象个人吗?只看什么时候要,告我个日子,我一定照办。”
因为说的还是“几挑”,和那个“一船”距离太远,队长怪不舒服,装成大不高兴毫不领情神气,眼不瞧长顺,对着堂屋外大院坝一对白公鸡说,“哪一个白要你乡下人的橘子?
现钱买现货,你要多少我出多少。只帮我赶快从树上摘下来。
我要一船,和会长一样,……会长花多少我也照出,一是一,二是二。“话说完,队长站起身来,把眉毛皱皱,意思象要说:”我是个军人,作风简单痛快。我要的你得照办。不许疑心,不许说办不了。不照办,你小心,可莫后悔不迭!“斜眼知会了一下同来的师爷,就昂着个头顾自扬长走了。到院子心踏中一泡鸡屎,赶上去踢了那白鸡一脚,”你个畜生,不识好歹,害我!“
长顺觉得简直是被骂了,气得许久开口不得。因为二十年来内战,这人在水上,在地面,看见过多少希奇古怪的事情,可是总还不象今天这个人那么神气活灵活现,不讲道理。
那丑角一般师爷有意留在后边一点,唯恐事情弄僵,回过头来向长顺说:“滕老板,你这人,真是个在石板一跌两节的人,吃生米饭长大,生硬硬的,太不懂事!队长爱面子,兴兴头头亲自跑到你乡下来买橘子,你倒拿羊起来了:”有钱难买不卖货‘,怎么不卖?我问你,是个什么主意?“
长顺说:“我的哥,我怎么好说不卖?他要一船橘子,一千八百担,算是一船,三百两百挑,也是一船。装一船橘子送人,可送得了?”
师爷楞着那双鼠眼说:“嗨,你这个人。你管他送得了送不了?送不了让它烂去,生蛆发霉,也不用你操心。他出钱你卖货,不是就了事?他送人也好,让它烂掉也好,你管不着。你只为他装满一只‘水上漂’,还问什么?你惹他生了气,他是个武人,说得出,做得到,真派人来砍了你的橘子树,你难道还到南京大理院去告他?”
这师爷以为如此一说,长顺自会央求他转弯,因此站着不动。却见长顺不做声,好象在玩味他的美妙辞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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