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第14章



这师爷以为如此一说,长顺自会央求他转弯,因此站着不动。却见长顺不做声,好象在玩味他的美妙辞令,并无结果,自觉没趣,因此学戏文上丑角毛延寿神气,三尾子似的甩甩后衣角,表示“这事从此不再相干”,跟着队长身后走了。
两人本来一股豪劲下萝卜溪,以为事情不费力即可成功。
现在僵了,大话已说出口,收不回来,十分生气。出了滕家大门,走到橘子园边,想沿河走回去,看看河边景致,散散闷气。侧屋空坪子里。正遇着橘子园主人女儿夭夭,在太阳下晒刺莓果,头上搭了一块扣花首帕,辫子头扎一朵红茶花。
其时正低着头一面随意唱唱,一面用竹耙子翻扒那晒簟上的带刺小果子。身边两只狗见了生人就狂吠起来。夭夭抬起头时,见是两个军官,忙喝住狗,举起竹耙在狗头上打了一下,把狗打走了。还以为两人是从橘园穿过,要到河边玩的,故不理会,依然作自己的事情。
队长平时就常听人提起长顺两个女儿,小的黑而俏。在场头上虽见过几回,印象中不过是一朵平常野花罢了。队长是省里中学念过书的人,见过场面,和烫了头发手指甲涂红胶的交际花恋爱时,写情书必用“红叶笺”、“爬客”自来水笔。凡事浸透了时髦精神,所以对乡下女子便有点瞧不上眼。
这次倒因为气愤,心中存着三分好奇,三分恶意,想逗逗这女子开开心,就故意走过去和夭夭攀话,问夭夭簟子里晒的是什么东西。且随手刁起一枚刺莓来放在鼻边闻闻。“好香!
这是什么东西?奇怪得很!“
夭夭头也不抬,轻声的说:“刺莓。”
“刺莓有什么用?”
“泡药酒消痰化气。”
“你一个姑娘家,有什么痰和气要消化?”
“上年纪的人吃它!”
“这东西吃得?我不相信。恐怕是毒药吧。我不信。”
“不信就不要相信。”
“一定是放蛊的毒药。你们湘西人都会放蛊,我知道的!
一吃下肚里去,就会生虫中蛊,把肠子咬断,好厉害!“
其时那个师爷正弯下身去拾起一个顶大的半红的刺莓,作成要生吃下去的神气,却并不当真就吃。队长好象很为他同伴冒险而担心,“师爷,小心点,不要中毒,回去打麻烦。
中了毒要灌粪清才会吐出来的!说不得还派人来讨大便讲人情,多费事!“
师爷也作成差点儿上当神气,“啊呀危险!”
夭夭为两个外乡人的言行可笑,抿嘴笑笑,很天真的转过身抬起头来,看了看两个外乡人。“你们城里人什么都不知道。不相信,要你信。”随手拾起一个透熟黄中带红的果子,咬去了蒂和尖刺,往口里一送,就嚼起来了。果汁吮尽后,哺的一下把渣滓远远吐去,对着两个军人:“甜蜜蜜的,好吃的,不会毒死你!”
那师爷装作先不明白,一经指点方瞭然觉悟样子,就同样把一个生涩小果子抛入口里,嚼了两下,却皱起眉把个小头不住的遥“好涩口,好酸!队长,你尝尝看。这是什么玩意儿,——人参果吧?”
那队长也故意吃了一枚,吃过后同样不住摇头,“啊呀,这人参果,要福气消受!”
两人都赶忙把口中的东西吐出。
这种做作的剧情,虽出于做作,却不十分讨人厌。夭夭见到时,得意极了,取笑两人说:“城里人只会吃芝麻饼和连环酥。怕毒死千万不要吃,留下来明天做真命天子。”
师爷手指面前一片橘子树林,口气装得极其温和,询问夭夭,“这是你家橘子园不是?”
“是我家的,怎么样?”
“橘子卖不卖?”
夭夭说:“怎么不卖?”
“我怕你家里人要留下自己吃。”
“留下自己吃,一家人吃得多少!”
“正是的,一家人能吃多少!可是我们买你卖不卖?”
“在这里可不卖。”
“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想吃就吃!口渴了自己爬上树去摘,能吃多少吃多少,不用把钱。你看(夭夭把手由左到右画了个半圆圈),多大一片橘子园,全是我家的。今年结了好多好多!我的狗不咬人。”
说时那只白狗已回到了夭夭身边,一双眼睛对两个陌生客人盯着,还俨然取的是一种监视态度。喉中低低咻着,表示对于陌生客人毫不欢迎。夭夭抚摩狗头,安慰它也骂骂它,“大白,你是怎么的?看你那样子,装得凶神恶煞,小气。我打你。”且顺着狗两个耳朵极温柔的拍了几下,“到那边去!不许闹。”
夭夭又向两个军人说:“它很正经,不乱咬人。有人心,懂事得很。好人它不咬,坏人放不过。”远远的一株橘子树上飞走了一只乌鸦,掉落了一个橘子,落在泥地上钝钝的一声响,这只狗不必吩咐,就奔窜过去,一会儿便把橘子衔回来了。夭夭将橘子送给客人,“吃吃看,这是老树橘子,不酸的!”
师爷在衣口袋中掏了一阵,似乎找一把刀子,末后还是用手来剥,两手弄得湿油油的,向袴子上只是擦,不爱干净处引得夭夭好笑。
队长一面吃橘子一面说:“好吃,好吃,真好吃。”又说,“我先不久到你家里,和你爹爹商量买橘子,他好象深怕我不给钱,白要他的。不肯卖把我。”
夭夭说:“那不会的。你要买多少?”
师爷抢口说:“队长要买一船。”
“一船橘子你们怎么吃得了?”
“队长预备带下省里去送人。”
“你们有多少人要送礼?”
夭夭语气中和爹爹的一样,有点不相信。师爷以为夭夭年纪小可欺,就为上司捧场说大话,“我们队长交游遍天下,南京北京到处有朋友,莫说一船橘子,真的送礼,就是十船橘子也不够!”
“一个人送多少?”
“一个人送二十三十个尝尝。让他们知道湘西橘子原来那么好,将来到湘西采办去进贡。”
夭夭笑将起来,“二十三十,好。做官的,我问你,一船有多少橘子,你知道不知道?”
师爷这一下可给夭夭问住了,话问得闷头,一时回答不来,只是憨笑。对队长皱了皱眉毛,解嘲似的反问夭夭:“我不知道一船有多少,你说说看对不对。”
“你不明白,我说来还是不明白。”
“九九八十一,我算得出。”
“那你算把我听听,一石橘子有多少。”
队长知道师爷咬字眼儿不是夭夭敌手,想为师爷解围,转话头问夭夭:“商会会长前几天到你家买一船橘子,出多少钱?”
夭夭不明白这话用意,老老实实回答说:“我爹不要他的钱,他一定要送两百块钱来。”
队长听了一惊,“怎么,两百块钱?”
“你说是不止——不值?”
队长本意以为“不值”,但在夭夭面前要装大方,不好说不值,就说:“值得,值得,一千也值得。”又说:“我也花两百块钱,买一船橘子,要一般大,一般多,你卖不卖?”
“你问我爹爹去!”
“你爹爹说不卖。”
“那一定不卖。”
“怎么不卖?怎么别人就卖,我要就不卖?难道是……”“嗨,你这个人!会长是我爹的亲家,我的干爹,顶大橘子是我送他的。要买,八宝精,花钱无处买!”
队长方了然长顺对于卖橘子谈判不感兴趣的原因。更明白那一船橘子的真正代价,是多少钱,多少交情。可是本来说买橘子,也早料到结果必半买半送,随便给个五六十元了事,既然是地方长官,孝敬还来不及巴不上,岂有出钱买还不卖的道理?谁知长顺不识相,话不接头,引起了队长的火,弄得个不欢而散。话既说出了口,不卖吧,派弟兄来把橘子树全给砍了!真的到底不卖,还不是一个僵局?答应卖了呢,就得照数出钱,两百元,四百元,拿那么一笔钱办橘子,就算运到常德府,赚两个钱,费多少事!倒不如办两百块钱特货,稳当简便多了。
队长觉得,先前在气头上话说出了口,不能收场,现在正好和夭夭把话说开,留个转圜余地。于是说:“我先不久几几乎同你那个爹爹吵起来了。财主员外真不大讲道理。我来跟他办交涉,买一船橘子,他好象有点舍不得,又担心我倚仗官势,不肯把钱,白要你家橘子。他说宁愿意让橘子在树上地下烂掉,也不卖把我。惹我生气上火,不卖吗?我派人来把你这些橘子树全给砍了,其奈我何。你等等告你爹,我买橘子,人家把多少我同样把多少!我们保安队的军誉,到这里来谁不知道。凡事有个理,有个法,……”说到这里时,对师爷挤了一挤眼睛,那师爷就接下去说:“真是的,凡事公正,公买公卖,沅陵县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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