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散文》第32章


我想:波涛汹涌起来了,人是没法使它平静下来的;水像死样不动的时候,人要掀起浪来也难。且让一切都听话自然吧,暴风雨快来了!我兴奋着;它过去了,我仍旧茫然剩留在寂寞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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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游日记

苏游日记
二月十二日
早晨实斋米,穿着雨衣,我说:〃怎么样,下雨了吗??他没精打采的回答道:〃是呀,苏州恐怕去不成了。〃
但是结果我们还是动身,车中与文载道君并坐,谈谈《古今人》、《天地》,不觉到了苏州。
游拙政园毕,我只有两个感想:第一便是园中最好不站警察而由女诗代之,第二便是此园太荒凉了,夜行不免怕鬼。
晚上在鹤园吃饭,吃完了饭,到乐乡饭店,听樊素素说书。樊素素相当海派,回眸一笑,百媚横生,弹琵琶姿势也好。
二月十三日
上午游灵岩山,在xx寺中暗印光法师像,并观舍利。进去时,大家端肃跪拜,像煞有介事,我想恐怕同行诸人中连法师大名都不知道的也有吧,我只在弘一法师永怀录中见到过他的名字,但是此外也使什么都不知道了,虽然随众一脸正经的拜下去,心里总有些莫名其妙。
外室有法师手书训诚,大意无非劝人为善,中有几句话颇有些那个,他说的是:〃极乐世界,无有女人,女人畜生,出生于此,皆现童男身。〃(大意如此)于是我怫然跑到天井中,看黄狗添屁股,谭惟翰君也出来了,笑着指狗向我说道:〃此地只要它与你一离开,便是极乐世界了。〃我也骂他嚼舌头,死后烧掉时一定没有舍利的。
中午在石家饭店进膳,豆腐羹果然鲜美,但是仔细一想,一则游山饿了,二则也许是味精放得多,吃时设非有于右任知堂诸人诗句提醒,恐怕囫囵咽下了亦未必细细辨味,即辨味亦未必一定敢说比其他各家馆子所作的鲜好几分或几度也。但大体说来,这家的菜是不错的。
席上向汪正未先生索稿,汪先生命先喝酒,乃一饮而尽,不觉即醉。下午去天平山,不得不坐轿子,在轿中睡了一觉,途中风景不详,抵山时尚醉眼朦胧,爬到一线天时,才感到危险,稍为清醒一些。归途中抬轿女人絮絮京小账,游兴为之大减。
晚上大家聚坐打扑克,连钱锦章说书也无心听了,归寝已三时余矣。
二月十四日
实萧先回沪,文载道君又低又乏力,今天去虎丘的人便少了。留园西园都走遍,佛像上有些金都给刨去,我想:将来战争下去,这些金屑不知是否将受统制?而寺中铁香炉等物,不知要不要收买?若然,岂不是和尚大倒霉了。
夜里又打扑克,有的人连眼睛都睁不开,有的人喉咙也哑了,但都不肯罢休。我想,何苦来呢,要打扑克,难道上海不好打,又何必巴巴跑到苏州来呢?
二月十五日
今天汪先生陪我们去参观古迹,先到沧浪亭,访沈三白旧址,就有人拍照为证。沧浪亭风景很好,但风景很好的地方多得很,大家为什么一定要拣有名的地方来呢?这大概也同爱嫖名妓一般,一则是盲从心理,一则是虚荣。因此游山必天平灵岩,而自己屋附近的后门山前门山便不愿瞩目了。而浮生六记尽可不读,三日(即误记为三黑也可)的旧址则看看也好。因此在古碑之旁,就大书〃翠贞你真美呀!〃或〃张国耀到此一游〃等等,以冀名垂不朽,至少可以自己安慰自己说不虚此行了。而我们呢?惭愧得很,看这些歪句的兴趣实在比看古碑高,只是不忍辜负汪先生殷殷指导好意,只得含颔点点头,伸手向碑上一摸,算是懂得了。
曲园故址是从裁缝店里进去的,里面都是蛛网尘迹,不堪入目。春在堂中凄凉万状,所谓曲园也者,还不及我的乡下家中后庭耳,此屋现由洪钧侄媳住着,堂中有一架;口钢琴,据说是赛金花弹过,真是人亡物在了。我见了别的倒不会感慨,就是在省立图书馆中见了这许多旧书,倒有些觉得人寿几何。这些书如何读得完呢?汪先生说:〃又何必要读完它们!〃
在去狮子林的途中,又去瞻仰章太炎先生墓。太炎先生的文章我一篇没有读过,关于他的传说倒看得不少,因此对之颇有敬意。汪先生站在他的墓前深深一鞠躬,他的蓬乱的头发飘动起来了,更加蓬乱,我觉得他的学者风度着实可爱。
我希望古老的苏州也能像汪先生般一样保持着自己的风度,不要被标语及西洋或东洋化建筑物破坏了固有的美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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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散文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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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
过年了,王妈特别起劲。她的手背又红又肿,有些地方冻疮已溃烂了,热血淋漓,可是她还咬紧牙齿洗被单哩,揩窗子哩,忙得不亦乐乎。我说:〃大冷天气,忙碌作啥?〃她笑笑回答:〃过年啦,总得收拾收拾。〃
我的心头像给她戳了一针般,刺痛得难受。过年,我也晓得要过年啦,然而,今年的过年于我有什么意思?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冷冷清清的房间里,没有母亲,没有孩子,没有丈夫。
我说:〃王妈,我今年不过年了,你自己回去几天,同家人们团聚团聚吧!〃
她的眼睛中霎时射出快乐的光辉来,但依旧装出关切的样子问:〃那末你的饭呢?〃
〃上馆子吃去。〃我爽快地回答。
〃真的,一年到头,你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吃;过年了,索性到馆子里去吃几顿,倒也……〃说着,她的眼珠转动着快要笑出来了。虽然脸孔还装得一本正经,像在替我打算。我望着她笑笑,她也笑笑。骤然间,她的心事上来了,眼睛中快乐的光辉全失,忧郁地凝望着我,半晌,才用坚决的声调低低说道:〃我当然在这里过年艰,哪里可以回家去呢?〃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不肯放弃年节的节赏。
于是我告诉她愿意留在这里也好,只是从此不许再提起〃过年〃两字。
我莫名其妙的应声〃哦〃。
第二天,我刚在吃早点的时候,她踉跄地进来了,劈头便向我说:〃过年了,却差……〃
我勃然大怒道:〃邮差干我屁事?我不许你说过年过年。〃
但是她不慌不忙,理直气壮的回答;〃过年过年不是我要说的呀,那是邮差叫我说的,他说过年了,要酒钱。〃我掷了两块钱给她,赶紧掩住自己的耳朵。
下午,我从外面回来,她替我倒了茶,低慌地说道:〃扫弄堂的——刚才——刚才也来过了,他说——他说——过——过——〃我连忙摇手止住她说话,一面从皮夹里取出了五元钱来,一面端起茶杯。
她望着钞票却不伸手来接,只结结巴巴地说下去:〃这次过年别人家都给十…十元呢……〃
拍的一声,我把茶杯摔在地上。
菜汁溅在她的鞋上,袜上,裤脚上。她哭丧着脸说道:〃我又说顺了嘴呀,记性真不好。〃
从此她便再不说过年了,只是我的活钱还得付。每次她哭丧着脸站在我面前,我就掏出两块钱来;她望着钞票不伸手来接,我就换了张五元的;她的脸色更难看了,我拿起十元钞票向桌上一摔,掉转身子再不去理她。
我的亲戚,朋友,都来邀我吃年夜饭,我统统答应了。到了除夕那天,我吃完午饭就睡起来,假装生病,不论电催,差人催,亲自来催,…一都加以谢绝。王妈蹑手蹑脚的收拾这样,收拾那样,我赌气闭了眼睛不去看她。过了一会,我真的呼呼睡熟了,直睡到黄昏时候方才苏醒。睁眼一看,天那,王妈把我的房间已经收拾得多整齐,多漂亮,一派新年气象。
我想,这时该没有人来打扰了,披衣预备下床。忽然听得楼梯头有谈话声,接着有人轻步上来,屏住气息在房门外听,我知道这是王妈。于是我在里面也屏住了气息。不去理她。王妈听了许久,见我没有动静,又自轻步下楼去了,我索性脱掉衣服重新钻进被里。只听得砰的一声,是后门关上的声音,我知道来人已去,不禁深深好了一u气。
于是,万籁俱寂。
我的心里很平静,平静得像无风时的湖水般,一片茫茫。
一片茫茫,我开始感到寂寞了。
寂寞了好久,我才开始希望有人来,来邀我吃年夜饭,甚至来讨酒钱也好。
但是,这时候,讨酒钱的人似乎也在吃年夜饭了。看,外面已是万家灯火,在这点点灯光之下,他们都是父子夫妻团聚着,团聚着。
我的房间黑黝黝地,只有几缕从外面射进来的淡黄色的灯光,照着窗前一带陈设,床以后便模糊得再也看不见什么了。房间收拾得太整齐,瞧起来便显得空虚而且冷静。但是更空虚更冷静的却还是我的寂寞的心,它冻结着,几乎快要到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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