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散文》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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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想到了王妈。我想王妈这时候也许正在房门口悄悄地听着吧,听见我醒了,她便会踉跄地进来的。
我捻着电灯开关,室中骤然明亮了,可是王妈并没有进来。我有些失望,只得披衣坐起,故意咳嗽几声,王妈仍旧没有进来。那时我的心里忽然恐慌起来!万一连王码也偷偷回去同家人团聚了,我可怎么办呢?
于是我直跳下床来,也来不及穿袜子,拖着拖鞋就往外跑,跑出房门,在楼梯头拚命喊:〃王妈!王妈!〃
王妈果然没有答应。
我心里一酸,腿便软软的,险些儿跌下楼梯。喉咙也有些作怪,像给什么东西塞住了似的,再也喊不出来。真的这个房间里就只有我一个人,这幢房子里就只有我一个人,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吗?这般孤零零地又叫我怎过下去呢?
我想哭。我跟着拖鞋跑回房里,坐在床沿上,预备哭个痛快。但是,哭呀哭的,眼泪却不肯下来,这可把我真弄得没有办法了。
幸而,房门开处,有人托着盘子进来了。进来的人是王妈。我高兴得直跳起来。那时眼泪也凑趣,淌了下来,像断串的珠子。我来不及把它拭去,一跳便跳到王妈背后,扳住她的肩膀连连喊:〃王妈!王妈!〃
王妈慌忙放下盘子,战战兢兢地回答:〃我…我刚才打个瞌既,来得迟……迟了。〃
〃不,不,〃我拍着她的肩膀解释:〃你来得正好,来得正好。〃
她似乎大出意外,呆呆望着我的脸。我忽然记起自己的眼泪尚未拭干,搭讪着伸手向盘中抓起块鸡肉,直向嘴边送,一面咀嚼,一面去拿毛巾揩嘴,顺便拭掉眼泪。
王妈告诉我说道鸡肉是姑母差人送来的,送来的时候我正睡着,差人便自悄悄地回去了。我点点头。
王妈说顺了嘴,便道:〃还有汤团呢,过年了……〃说到这里,她马上记起我的命令,赶紧缩住了,哭丧着脸。
我拍拍她的肩膀,没发怒,她便大起胆子问我可要把汤团烧熟来吃。我想了想说:好的,并叮嘱她再带一副筷子上来。
不多时,她就捧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团来了,放在我面前。但那副带来的筷子仍旧握在她的一只手里,正没放处,我便对她说道:〃王妈,那副筷子放在下首阳,你来陪我吃着。还有,〃我拿出张百元的钞票来塞在她的另一只手里,说道:〃这是我给你的过年货钱。〃
她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手握着筷子,一手握着钞票,微微有些发抖。
我说:〃王妈,吃汤团呀,我们大家谈谈过年。〃
她的眼睛中霎时射出快乐的光辉来,但仍旧越趄着不敢坐下。骤然问,她瞥见我赤脚吸着拖鞋便踉跄过去把袜子找来递给我道:〃你得先穿上袜子呀,当心受凉过……年。〃
她拖长声调说出这〃过年〃两字,脸上再没有哭丧颜色了,我也觉得房间里不再湿得空虚而冷静,于是我们谈谈笑笑的过了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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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肉记
断肉记 
爷爷年老爱吃肉,我们没办法,只好勉尽孝道,每天买上二三角——起初是以二角为原则的,后来肉价涨了,二角腿肉切成薄片儿还不够铺满盆底,只得忍痛拿出三角来。——余下的钱就只够买些豆腐做汤,再加上那碗天天吃的卫生时荣——香千丝炒绿豆芽。
孩子们拿筷含在嘴里,尽管嚷;〃妈妈要肉肉!〃任凭我把豆腐的滋养料讲得天花乱坠,他们仍旧不怕微生虫的想吃猪肉。其实呢,我自己何尝不想这个味儿,因为我们自新年过后就不曾买过肉,直到一月前爷爷因故乡连遭爆炸逃到上海来后,这才天天买上手掌大的一片,拿来家里放在清汤中滚熟——当然我们决不肯把它缀得过熟,过熟了就会缩得更小——爷爷吃肉,孩子们喝汤。
爷爷有些不高兴了:〃年青人老爱讲卫生,猪肉有虫,牛肉是外国人吃的就好;我活了六十多岁就天天吃这猪肉,现在胃口坏了吃不下肥的,年青时早晨起来总要吃上一对前蹄台红枣烧的浓汤。——瞧这几个孩子多瘦,依我的背时想头便该让他们吃些肥肉片儿滋润才好,难道说这个就会与卫生不合了?〃
我没有话;孩子们你两片我三片的把一盆白切肉全抢光,晚上我只好又去买上三角。
第二天早晨我拎起小菜篮时爷爷就喊住我:〃我瞧着这班小馋鬼怪可怜的,给他们油一遭嘴吧——这里三毛大洋,你带去了去切斤瘦五花来,——乡下的腿肉是二毛八一斤,这里想来要资一些,就算三毛钱一斤五花,肋骨可要叫他刚下。〃
肉摊上零零落落的挂着些板油,肋条,饭司务大条的秤去,五块钞票付出后就没找进多少。我在摊旁站了歇,搭讪着问今天的肉价,肉摊主人可说出句惊人的话来:明天起要断肉了。
〃妈的,啥个年头会太平,〃他愤愤地说下去,〃一只猎银要捐上十来元,装猪的轮船还要常常勒住,偌大的上海就该吃不着猪肉吃人肉了!这次什么牲畜市场还要来扣牢硬夺,我们就拚着这条命不要把肉店关门,肉摊收掉拉倒,我也赚不着钱,你也抽不着捐,这样倒好!〃
〃明天要断肉了!〃我无可奈何地从怀中掏出一元钞票来,只换到市秤一斤二两五花。他替我把肋骨斩成一截的,但决不肯把它剔掉。
孩子们油过了嘴使天天嚷着要吃肉,可是爷爷面前的白切肉也不见了,却换了碗微微有些发臭的液肉。爷爷吃饭时总不说话,每次坐上桌后先把眼珠向寥寥的几碗小菜一扫,然后低下头来大口扒饭,扒了两口再夹些盐莱尝尝。他时常叹息,后悔自己不该逃到上海来,在这里活着受罪还不如死在乡下好!故乡目下有的是鲜蚕豆,大鲍鱼,腰花汤,竹笋烧肉……
我知道他是在怨恨我们的不孝,但在这有什么办法呢?八十元一月的进款大都花到房租上去了,米价每石十七元多,每天就拿食盐拌饭也自支持不住了,哪里还能够嗟叹〃食无肉〃;不过我也没有对他明说,假如给他知道了上海猪挣的身价比乡下大姑娘还贵,而且还要担心无货应市的话,他就会连夜摒挡行李,挨回故乡去拚老命去了。
可是意外地,前天晚上他终于对我说了:〃刚才我拉了寿儿上街去,家家肉店都空着柜台没有肉;他们告诉我,他们宁愿断肉,拚着饿肚子也不让人家收什么妈妈的捐!他们还告诉我从前太平时上海每天要宰四千猪,打仗后住的人多了,反而只宰一半数目,这就是因为横捐竖税的把价钱捐得高狠了,一般人家都吃不起肉,他们生意也就倒霉起来了。这次又出新花样弄什么畜生市场,以后的日子总归更会过不去,倒不如趁早收了市好……我看这些人倒是有志气的,怪不得这几天你们只给我吃胞肉;但是你们为什么把这事瞒着不告诉我?〃
我猜不透爷爷的意思,只含糊地劝慰他不久定会转好,那时货色多了,价钱总也会便宜些,爷爷只摇了摇头。
我没法替他弄些鲜肉,只得跑到三姑家去商量。昨天下午三姑就过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纸包,里面里的是一大块腿肉。我们都忙着问她哪里办来,她得意地偏着头笑:〃你们猜猜这块该卖多少钱?——市秤三斤多,合天平也有二斤半光景呢。〃
不等我们作答,她又自己说了起来;〃只费国币一元,你看便宜不便宜?——是一个汉子上门来兜售的。〃
一个黑影在我的心中掠过。但是孩子们拍着手儿高兴得怪叫,三妨把肉郑重地送到爷爷面前。
爷爷谁个也不理,回转头来吩咐我:〃把这些肉都丢到垃圾箱去!〃
我们都不禁愕然,爷爷板着面孔催促,〃快些把它丢了——人家在忍痛停市,我们还买私肉?〃
今天早晨小菜场显得格外热闹:所有肉摊上都有了肉,说是租界当局为〃维持民食起见〃,再三劝他们复业,先把存猪秤售,再行等商解决办法,好了,大家有肉吃了。
我想:存猪不比私肉,爷爷总该乐予接受。于是又买了三角,回家后做碗竹笋烧肉。
爷爷问明了来历,把这些肉全分给小馋油嘴了;他自己却理好了衣服,决定回乡,他说:〃没事住在上海做什么?多一个人就多给人家一份税收,我看断肉还不够,得要断食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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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的月亮

海上的月亮 
茫无边际的黑海,轻漾着一轮大月亮。我的哥哥站在海面上,背着双手,态度温文而汾酒。周围静悄悄地,一些声音也没有;滚滚的月色弥漫着整个的人心,整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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