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散文》第37章


〃在墓碑上你便算是他的德配吗?〃我问。
〃也许应该写继配,我也不大明白。〃她答。
〃然则我的墓碑又该如何写法呢?我问。
她想了片刻说:〃奉化有蒋母之墓,将来元元长大了,一定会替你争口气的,他也许做了大官,你的墓碑就可以仿此办法写呀。〃
但是我摇头不语。我幻想着三十年后,青山常在,绿水长流,而我却归黄土,是不是果在湖汇山上虽不得而知,但总有我的葬身之地吧,我将来墓碑上大书〃文人苏青之墓〃,因为我的文章虽然不好,但我的确是写它的,已经写了不少,而且还在继续的写下去,预备把它当作终身职业,怎么不可以标明一个自己的身份呢?
将来也许会有人见了它说:〃哦,这里就是苏青的坟吗?〃
也许会有人说:〃苏青是谁呢?哦,是文人。她有什么作品?待我去找找着。〃虽然那时候我已享用不到版税了,但我还是乐于有人买书的。
我又想起不久以前曾在南京见过袁子才墓,他也是同他父母葬在一块儿的,还有他的太太,还有六个夫人,假使有鬼的话,他们在地下多热闹呀。袁子才的诗我只记得一首,是咏刘备招亲的,说是:〃刀光如雪洞房秋,始信人间作婿愁;烛影摇红郎半醉,合欢床上梦荆州。〃我觉得本句最好,世界上有许多心不在焉而同太太合欢的人,不是梦着股票黄金便是想做国府委员了,这等人则女人虽生与之同室,死与之同穴,亦何乐哉!
想到这里,我也就释然于怀,觉得不嫁也罢,于是与母亲谈了一回将来同葬湘江山上的事,然后安心归寝。
次日清晨母亲又把我喊醒来说:〃到虹庙去烧一次香吧。〃我当然不肯反对,那时候孩子们还睡着,我把佣人喊醒来嘱咐好了,便暗母亲去进香。在虹庙门首有许多香烛师,母亲拣了一束顶好的线香,我要替她付钱,她坚决不肯说:〃我已经五十多岁,以后没有重大事故恐怕再不会到上海了,这是我对菩萨一些敬意,不能由你代付的。〃
我也就不勉强,走进庙里,她恭恭敬敬的插上了香,然后端跪在蒲团上足足有一刻钟之久,口中喃喃祈祷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猜想她一定不知道上面坐着的是什么神,她只参拜她自己心中的神。综合她的一生行为是善良的,慈爱的,舍己利他的,我觉得她本身就是一个神,假使她能把爱家庭儿女的心推爱到全世界人类的话。
天空呈鱼白色了,是曙光的吐露,予万幸人类以无限安慰。我不禁在她的身后默默也跪了下去。
什么地方是我的归宿?——湖江山只是埋葬我的躯壳所在,而我真正的灵魂将永远依傍着善良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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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散文谈性
谈性
目下谈性之风又盛,其所根据大概是弗洛特学说,蔼理斯主张,以及古中国的许多谈性记载等。我对于此道无研究,只好以常人(常人者,所以别于专家也)的资格来说些外行话。
我以为性是一种艺术,而谈性却是一种科学,以研究科学的头脑来从事艺术是行不通的。据说清朝的皇帝大婚,事先必使他观察一番欢喜佛,结果是否从此精通也不可知,按诸事实总是皇帝不大爱皇后的多。这也许是皇家规定结婚的年龄太小了,男女双方——尤其是男方——对于性还没有发生兴趣,甚至根本仍旧不懂。就是民间也往往早婚,新人彼此相见几乎都有些怕,惟恐弄错了,会给对方讥笑。性的迫切要求是没有的,仿佛吃饭,不等到肚饥便进餐了,热烈当然差些,然而变态也少。旧式婚姻十九总是白头偕老的,即使是非婚姻交合,女的则也愿从一而终。死心蹋地的女人是幸福的,她们只有推一的性经验,以为天下男人尽如此矣,倒也没有别的想头。男人可不见得如此老实,不论在古代或现今,他们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大概总是二色以上的居多。男人经过相当次的尝试,经验自然丰富起来了,技术也高明,反而常能使太太服帖。尝见许多正派的女人都死心蹋地为她浮荡而不忠实的丈夫效劳,初看甚奇怪,仔细一想便恍然大悟了。
然则婚姻之基础尽在此乎?也不是。听说有许多过分迷信科学的西洋人主张男女双方在婚前都须体格检查一趟,先测量男器的长度,然后再与女人的子宫的深度相比较,看是否适合,这可是谨慎到再没有话说的了,然而女人经过生产后便失效,子宫必然扩大,真是无可奈何的事。凡此种种均属做人的麻烦,动物便不大讲究这套,只要到了叫春时期,雌的与雄的不问老幼悬殊,美丑各别,第能力是否相当,总是一见倾心,而且一索而必得留种的。
不知怎的,人类愈是文明,愈是讲究卫生,身体抵抗力也随之愈弱。性能力也大抵如此,据说野蛮的黑林人就比白种人高明得多,因此不管法律如何制裁,白种太太或小姐还是乐于给黑奴棵贿。中国人据说也不太差,相传黄帝有御女之术,近人中也有以多蓄姬妾而能应付裕如自豪的,其实究竟如何也不得而知,因为良家妇女往往不大知道这种程度,而娼妓一流又惯会装死作活,动不动便说吃不消了,于是男人也自鸣得意,以为确实功程圆满,却不想听一听她们私底下的话来!
其实我以为只有真正有爱情的性生活才可以使人满足,而且任凭有真情也得惜福,别朝朝暮暮混在一起,因为刺激过度便麻木了。有人往往觉得新婚不行而结果渐渐好了,那不是他体力或技术的进步,而是接触多了,兴奋减了,自然不容易达到疯狂的境界。许多老夫老妻都同手足之亲一般,你也不当我是女人,我也不当你是男人,大家看得顺眼,活得称心,但却没有性刺激的。许多太太都不禁止丈夫晚上在家饮些酒,因为他在酒后才还像一些丈夫样子,其他的日子简直像父亲,儿子,或兄弟之类。
勤于生育的女人往往是少有性欲的,岂不闻寡欲多子乎?有时候女朋友在一起谈天也提到性经验之类,有许多太太告诉我说:她们是从来没有得到性的快感过,但却痛苦地养了许多孩子。但是她们想也不想再有,因为觉得那是不应该有的。交际花则是已经破了例,索性求些实际了,然而悲哀的是实际也不大容易快乐,因为对方也不怎么快乐,顶多快乐是中途,他便厌倦了,她也伤心了,草草结束。
就是为肉体的快乐着想,我也主张须看重精神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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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散文红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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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叶
今天我偶然翻阅旧书,忽然翻出片枯干的红叶来。这片红叶,是我八年前在南京游栖霞山时带回来的,夹在那儿想留作纪念,日子一多便忘记了。今日旧物重逢,凭空便添了不少怀旧资料。我拈着它反覆把玩,一面尽想着那天的情况,那天同游的人除我自己之外尚有四个,一个是我初中时的同学张继杰,一个是继杰的表妹赵小姐,其余两个则是她们的丈夫。先是继杰夫妇来约我星期日同游栖霞山(那时我正在南京中大念书),我答应了,星期日一早便跑到她家去。
〃你来了很好,这位是赵小姐,〃继杰笑吟吟的指着一位摩登女客替我介绍,随后又介绍赵小姐的丈夫徐先生,于是接下去说:她们也参加我们的旅行。〃
我默不作声,只低头望一眼赵小姐的高跟鞋。
继杰也似乎感觉到了,对她说:〃表妹,你换双鞋子吧,我的那双树胶底鞋给你穿还合适。〃
但是赵小姐摇头,她只站在镜子面前仔细观察自己的脸孔与头发。
继杰见她不要,自去换上那双鞋子。刚在她换好鞋子的时候,她的大女儿就嚷起来了:
〃妈,我也要去,外面爬山山去。〃
继杰哄了她半天,叫她轻声别把弟弟吵醒,一面又答应了许多东西,这才哄得她嘟起嘴巴答应娘独自离开。但话虽如此,-双小手兀自紧捏住她的裙子不放。
〃美美快放手,〃继杰轻轻地央求着她,〃别揉皱了妈的裙子。瞧,表阿姨打扮得多漂亮……〃
赵小姐正忙着扑粉,添胭脂,脸对着镜子左顾右盼,一面向她丈夫咕依着说是悔不该不换那袭新做的淡红旗袍来。
〃我原说是今天要穿那件衣服来的。〃她恶狠狠地埋怨着她丈夫,〃都是你催的紧,说是表姊姊家里坐坐换什么衣服……〃
〃但是你穿着绿的也并不难看呀,〃她丈夫苦恼着脸安慰她,〃达尔林,你…〃
她简直愤怒起来了:〃我怎么样?我对你说我不爱穿绿的,听见了没有?你说我怎么样?说呀!〃
继杰的小儿子在摇篮里动起来了,继杰连忙蹑手蹑脚的溜过去拍着他;我轻轻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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