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散文》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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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暗想鸡蛋是顶普通的东西,母亲把它们盛在碗里,排好慷屑,不远千里带到上海来,不怕多麻烦吗?但是母亲却不肯这样想,她说今年买了四只小鸡,到养大来只剩两只了,都是雌的,本想这次带到上海来给我们吃,但是它们实在会生蛋,天天一个,从来不偷懒的。〃我把这些蛋一个一个抬起来,积到如今,已经有百把个了,多有趣。〃她一面说一面把碗里的蛋陆续换取出来,放在桌上,又恐怕要滚下去打碎了,叫我去取一只空面盆来。都是小小巧巧的椭圆形东西,蛋壳偕得很干净,只有一个是涂着血,据母亲说那是黑母鸡的初生蛋,吃了很滋补,再三叮嘱我要煮给男孩元元吃。
她又夸奖那两只鸡,一只是黑的,毛羽乌得发光,连脚爪都没有例外。其他一只则是黄白黑三色夹杂的,她就叫它〃花背心〃,意思说它的身上仿佛披着花背心一般。她对它们很爱惜,因此舍不得带来给我们吃掉,把它们寄养在隔壁六嫁妹家里。〃我对她说过这次出来至多一个月就要回去,所以就交给她一个月的糠与米。〃
我说:〃母亲,你在乡下也不过是一个人,还是长住在这里吧,也可以替我照管菱美与元元。〃
母亲似乎也很高兴,便对正走下床的孩子们说:〃这样也好,外婆从此不养黑母鸡与花背心,帮你妈妈照管菱菱与元元了。〃
女拥捧三碗蛋糊来,母亲是吃长带的,只微微笑着瞧元元猴急喝下去的样子。
第一天,大家都有说不完的话。
第二天,我提议请母亲出去看绍兴戏,看完了戏到功德林吃素斋。母亲也没有怎样反对,只说:〃恐怕钱太贵吧。〃我说母亲难得来的,应该去玩一趟,母亲就说要带孩子们同去,我也只好依从她了。
在戏院中,元元吵着要买吃食,我不肯,母亲总是说孩子吃些糖果又吃不坏的。后来又喝茶,喝得多了就小便,这样不待戏毕我们便出来了,因为母亲说是等戏做完后人都挤出来。恐怕会走失孩子。在功德林吃素斋时也是乱七八糟的,先是元元用筷敲桌子啦:〃菜快来!〃吃了几筷又嚷不要吃了,跳下座位来到处乱钻。母亲埋怨我,说是菜点得太多了,这几个人吃不光,心想问他们借只纸袋把点心之类包起来带回家中去吃。我劝母亲还是算了吧。母亲只是惋惜着,毕竟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就劝我多多吃下去吧,把我的肚子塞得难过,她自己也似乎在拚命咽下去。
第三天,菱菱病了,医生说是伤风积食,母亲却说是她又没有元元吃得多,元元倒没什么,她就会积食了吗?大概是马路中汽车来往太多了,喇叭又掀得响,因此唬坏了矫滴滴的女孩儿家。
菱菱病愈之后,元元又病了,也是便秘,肚子痛,母亲这才没有话说了。她老人家忙着替我照管这样,照着那样要她去做的事总要对我说了,叫我再去吩咐她。我说:〃母亲,我们出钱雇的佣人,你又何必同她客气呢?〃母亲默然半晌道:〃话不是这样说的,上海找佣人难,假使她一旦赌气走了,你的事情这样忙,我又帮不了你,这可是怎么好呢?〃
渐渐的,母亲饭量也减少了。她不再爱喝浓苦的茶汁。也不常抽烟,只自静静的坐在沙发上。起初我以为她是无聊,强陪她出去,有时逛公园,有时看中国电影。每次出去母亲总是要带着孩子,不过现在可不大买东西给他们吃了,她只一路拣玩具送他们,他们也很欣喜,不过有些东西还不曾带回家便弄坏了,母亲瞧着倒也没有十分肉痛样子,她说东西原是给孩子玩的,弄坏了也就算数,孩子毕竟比不得大人嗜,若是买玩具老不会弄坏,大街上还要开着这许多玩具铺子干吗?
后来我主张不要带孩子们出去,因为他们念书也要紧,常常请假,恐怕要留级的。母亲没有话说。不过从此她在外面便没有瞧呀吃的心思了,她只惦记小的孩子会不会跌跤,又恐怕他们弄电炉,报上登载着每次起火的原因都不是为了走电吗?
在一个寂寞的夜里,母亲终于对我说出一番话来了。
起先是我忽然从梦中惊醒过来,似乎听见邻床有母亲咳嗽的声音,我略欠身子往外瞧,可不是她正坐在床上吸烟,一面咳呛频频吗?我问:〃母亲,你要喝些花吗?〃她说也好,不过叫我穿好衣服再替她去倒。我遵命穿上旗袍拖鞋,想去开灯时,母亲摇手说不要,她怕强烈的阳光会惊醒孩子们,窗外有银灰色月光,我瞧见母亲的脸色庄严得可怕。
我站在她的床前,弯腰把茶壶递给她,她接过去喝了几口,摆手叫我在床沿坐下,半晌,她这才决然对我说:啊青,我过几天要回家去了。〃
我惊异地问:〃怎么啦,母亲,你住不惯上海吗?〃
她说:〃不,我自己乡下的事情也丢不掉。〃
〃你在乡下还有什么可牵挂的事情呢?现在高收税的时期又远得健…〃
〃就是那两只鸡,〃母亲忧愁地说:〃我天天地惦记它们,留给六婶的糠与米恐也快要完了。〃
〃那有什么要紧呢?写封信去叫六婶代买一些,将来可以还给她的。再不然,就干脆把这两只母鸡送给了六婶也行。〃
〃它们每天会生一个蛋呢,从来不偷懒的。〃
〃蛋有什么希罕?上海多的是!〃我不禁笑了起来。
母亲怪不高兴的说道:林看什么事情都稀松平常,那是你不懂事,将来赚不着铜袖的时候可犯关哩。〃
我得意地笑道:〃母亲,我离婚出来的时候,不是连一个钱也没有吗?怎么会好好的话到现在呢?一个人只要有一技之长,总也不愁没饭吃……〃
母亲打断我的话说:〃但愿你能够常常如此才好。唉,阿青,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到上海来的?难道是为了瞧热闹吗?我才没有这种开心的想法哩!我是为着不知你如何在过活,孩子们又长得怎样了,才发起这个大愿心赶来看看你们的。都是前世不修,今生才会碰到如此男人。不过你也不用怨恨他,好好的把孩子养得大了,到头来怕还不依旧好好的是夫妻吗?我只记得他第一次到我家来做新女婿的时候,高高的身材,清秀的脸蛋地,开口亲亲热热便喊我一声姆妈,想不到如今…〃她的声音有些凄楚起来,我不禁打断她的话说;〃母亲,我已经同他离婚了,你还去提起他干吗?〃
〃离婚尽管离婚,夫妻终归夫妻;〃她斩钉截铁的说:〃将来元元长大了,叫你是妈,叫他是爸爸,他好意思不应吗?〃
我摇头不语。月光如水般直泻进屋子里来。母亲又喝了两口茶,脸色更应严起来,良久,她放下菜长对我说道:〃阿青,你告诉我,你不会再嫁人吗?
〃……〃我一时答不出来,心想若有合乎理想的人,我又为什么一定不嫁呢?
〃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的,〃她不禁悲哀地说:〃在没有娶你的时候,他们嘴里会说得如蜜一般的甜;等到你已经嫁给他了,还不是依!日把你当做一件破衣衫,轻轻撂在一边?况且你又有儿有女……〃
〃母亲,现在的男人可是有新思想的了。〃我觉得她伤了我的自尊心,忍不住改正她说。
她冷冷笑了一声道:〃别的思想可以新,这种思想可是永不会新的。等你上了第二次当便后悔不及的了。而且初嫁不好有人同情你,再嫁若不落位,人家对你可只有嘲笑呀。〃
我听得不耐烦,便赌气说:〃这样我就永远不再嫁好了。〃
她以为我真是被劝醒了,便欢喜无量的说:〃这才是我的好孩子。——阿青,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我前月已在湖汇山买了一块坟地,风水很好的,面积也宽大,我想回去写一张遗嘱,叫你弟弟将来替我们做坟时剩出一方空地,将来你便同我永远作伴好了。〃
我笑道:〃母亲,等我老死上湖汇山的时候,也许也早已到别处投胎去了呢?〃
她一本正经的答道:〃假使我今日同你说好了,我会等你的,我们娘儿俩一生苦命,魂灵在山中也要痛哭一场呀。〃
这时我想起恋被弃家的亡父,又想起与亡父曾计过婚,但在八岁上便夭折了的亡父先配连氏,便问:〃母亲,你葬在湖江山上,你亲与连家母亲也与你合葬吗?〃
她想了一想说:〃我当初的确很恨你的你亲,但是如今人也老了,气也没有了,女人怎么可以不生死追随她的丈夫呢?〃
〃在墓碑上你便算是他的德配吗?〃我问。
〃也许应该写继配,我也不大明白。〃她答。
〃然则我的墓碑又该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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