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散文》第45章


石,乃四明胜地之一,叫做竹洲,也就是县立女中的校址,我曾在那面度过三年最好的光阴;在最近宁波八度轰炸中它是遭了殃,去年冬天还完全的,只是空屋无人,学生们早下了乡。我在家里住了两天,看见小菜都没买处,找奶妈更没有法儿,于是只得听郑妈的话,到西乡樟村拣去。樟村是一个大村落,居民大都姓郑。那边多山而少田,因此男人不能恃耕种为活,入冬上山打柴,春夏秋三季闲着没事,就自在家烧饭抱孩子,让女娘们上城赚钱去,有奶的当奶妈妈,没奶就做娘姨。
我爱我的孩子,存心要替她拣个好奶妈,因此商得郑妈的同意,百里迢迢的亲自下乡求贤。孩子要吃奶,不能离身,只得带了去;郑妈拿提箧,小网篮,及零星罐头等,里面有些是送郑妈家礼物,但主要的却还是围涎尿布之类。
本来,我们要到樟村去可以先从南门沿鄞奉路搭长途公共汽车到鄞江桥,再从鄞江桥讨黄包车到樟村,为时不到半天;但战后公路早已自动拆毁了,我们只得乘划子,乃的摇了大半天。一路风景很好,只是怕孩子受风,我们不得不盖上蔑片篷儿,仿佛闷在棺材里一般。船身极小,在里面席地而坐,两腿麻得不得了,郑妈就不时要上岸解手。我听见船子在噜苏了,自己也怕耽搁时候,于是就有搭没搭的逗郑妈谈天。
〃樟村近来真穷死了呀,〃郑妈叹一口气,〃本乡又没有田,打仗后米价更贵了,众人都吃不起饭,只好弄些芋艿番薯充充饥,旧年亏得逃难人多,村里的人都把房子腾出来借给人家,自己就在便桶间多盖上层稻草住住。〃
〃那末现在天气冷了,住在这种临时搭的草棚里不冻死人吗?——大人还不要紧,孩子们又怎样过呢?〃
郑妈又叹声气:〃还说到孩子!樟村人男孩子还养着饿得精瘦的,女孩子最多留上一个,其余养下来不是溺死就是送堂里去。要是哪家养着女儿,便休想开口向人家借米;因为人家一定会不答应,你自己有力量养女儿,哪个该倒霉的来救济你?〃
我没有话,觉得睡在自己怀里的孩子还有些运气;要是她在目前打从郑妈肚里挣出来的话,此刻想早已给丢在堂里了——那个南门外的育婴堂我是瞧见过的,一个奶妈养五六个孩子,便是头母牛也将愁供应不敷,于是生得好看一些的还吃得着几口奶,又黄又瘦的婴儿便只好在哭哑了喉咙后喝些豆浆过日子。
鄞江桥到了,看看时计已午后二点半。肚子饿得慌,把船泊在桥边,叫船子赶快上去买三碗黄鱼面——一碗我自吃,一碗给郑妈,一碗就与船子。船子谢了又谢,一面吃,一面滔滔不绝的讲鄞江桥热闹景象给我们听,据说城里住的人少了,各店都想迁到这里来,但县里的人不肯,说是为维持市容,逼着他们继续开下去,因此他们只好在城里也开着门虚应故事,把大部分货色及店员都搬到这儿来了。
吃完了面上岸,孩子又哭得厉害,于是又赶紧在一家馆子里买水冲奶粉,喂过奶粉又给她换尿布,直待三时半方才讨好黄包车去樟村,车钱一元二,路程四十里。
黄包车在石子路上拖着走,不快也不慢,倒还算是舒服。过了一村又一村,黄狗汪汪叫,孩子也睡了又醒,醒了又啼的。广场上常有壮丁在晚操,他们都是村人,样子怪蠢的,脚步左右都弄不清,休息时不时扯开裤子去撒尿,弄得教官火起来,拿起皮鞭乱抽,但他们却也毫不躲避,只自默默地忍受。
郑妈家前面临溪,半截瓦墙,缺口处就是进路,没有大门。我们到时已快六点了,她媳妇还忙着要弄点心;我再三拦阻她不住,郑妈自去溪边洗尿布去了,一会儿便捧上一大碗青菜炒年糕来。碗是蓝花的,又粗又大,年糕切得很厚。青菜还硬,油太少而盐过多,我委实吃不下。一个八九岁的女孩眼望着我咽唾沫,我连忙推开来碗叫她吃去,她刚待举步,却又趑趄不前。郑妈的媳妇便开口骂:〃你这小贱×!臭花老!一天到晚只馋嘴。奶奶吃的点心也有你的份儿?晚饭快好了还想动嘴!〃骂的那女孩不敢动了,眼望着我又狠命的咽下一口唾沫。
于是我问她是不是郑妈的孙女,那媳妇便接上口来:〃我自己养的女儿早给人家做养媳妇去了。这个贱×是寄养在我家的,一餐吃上二三碗饭,她娘只出三元钱一月!近来已有三个多月不带钱来了,鞋布也没一块,自己在外面挣大钱快活……〃我低头瞧瞧那女孩的脚,鞋头开了口,踏倒鞋后跟拖起来只有半脚大,脚上又没有袜子。
晚饭时村里的人都围了拢来,郑妈在洗尿布时已把我要拣奶妈的消息宣布了,因此她们都想来谋这〃肥缺〃。
〃我家媳妇养了孩子刚五天,〃一个瘪嘴老太婆说,〃奶可是真多,衬衫舍不得穿,赤身睡在棉被里,棉花都给渗得硼硼硬的;一天挤出三大碗还嚷着奶子给涨得痛死。要是你奶奶欢喜,这些大的娃娃包管一只奶也吃不完,余下的可挤出来给你奶奶喝着滋补……〃
〃但是我家奶妈是要紧着要雇进的,拣定了就要带上城去,你媳妇还在月子里,怎么好立刻跟我动身呢?〃
老太婆可真着急了,翕动着干瘪的双唇:〃我们穷人家娘儿们还有什么月子里不月子里的,还不是养下来过了三朝便煮饭洗衣?她还算福气,有我老的活着,肚痛了有人递汤烧水,若换了个没有婆婆的,还不是自己收下血淋淋的孩子来,还得自己去生火弄汤,——假如你奶奶要,就是今天也可以跟去,那孩子就顺便带了去丢在堂里。〃
〃人家奶奶不喜欢未满月的,〃一个三十来岁抱着婴儿的妇人插口说:〃我倒是养了快两个月了。在月子里当家的本想把这娃娃丢去,我因一时没有人家,故主张暂时把她留下,省得奶不吃就要失去。前几天当家的说前村张家嫂要出去当奶妈,把新生的儿子来我处寄养,我的女儿就由她带了去放在堂里。我想抱一个来家养每月不过二三元钱,饭要吃着自己的,算来没有当奶妈好。要是你奶奶出我六块钱一月,我今夜就可以偎着宝宝睡,把这小东西搁开一夜,明早就叫他爹爹抱到堂里去。〃
这是一个做母亲说出来的,我诧异!吃了一碗饭,孩子又哭了,我放下饭碗问她们要水冲奶粉。她们没有热水瓶,要开水就得生火烧起来,我可没有想到。于是这许多妇人都抢着献殷勤,要把奶给我的孩子吃,我不能不接受她们的好意。于是郑妈就拣定了在根生嫂处吃;根生嫂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梳着髻儿,面孔倒还白净。她的孩子刚三月大,奶袋子直挂到脐边,见了有些怕人。最令人惊异的是我问她年纪时,她还只二十一岁,想不到这样年青的人会有这么老成的容颜及样子。后来我方才知道村里的人都是这样的,她们吃着没有滋养的东西,做得又苦,打扮是更不必说了,所以看起来,就显得苍老。
这夜我睡在郑妈媳妇的房里,根生嫂也叫了过来在房中与郑妈一起打地铺,以便半夜里孩子吵起来可以抱过去吃奶。我知道根生嫂心中是充满着希望,这夜里定会做上不少到城里大户人家当奶妈的好梦。
这间房间是郑妈家唯一的精华:自她的公婆一代起,做新房就得拣这间,因为这间的地板整齐;他们老夫妻俩曾在这里同睡过三十余年,八年前她媳妇来了,这才把老的移到后房去。房中朝外的是一张大木床,可睡四个人,可惜棕棚年数多了有些宽下来,睡在上面给横木垫得骨头疼。枕头四方的,满是油腻,放下头去索索作声,里面全是稻草。一条蓝底白花的老布四幅被。大倒够大的,只是硬得厉害,布质又粗,我担心会擦破孩子的嫩脸。
这夜里我全夜不曾好好的睡。身子又凉,心里也烦。我知道这里的女人大都不会有淋病梅毒,也不会搭什么架子,给她们七八元一月便自欢天喜地了,但是我怎么可以使人家为了我的孩子而丢弃自己的孩子呢?
第二天,她们劝我把孩子交给根生嫂带着,自己同着她们到各村逛去。自从伯父被绑后,我已整十年不曾下乡,这次重睹水色山光,倒也不无兴趣。于是先从本村观起;桑枝上满是尿布,鸡屎遍地,孩子们大都面黄肌瘦,衣衫褴褛;间有几个白净一些的,问起来都是新近逃下来的城里人。
郑妈的媳妇告诉我:自从城里的人逃来了后,这里的东西就都贵了;他们吃惯了鱼肉,每市整篮的买,油也用得厉害。从前乡下的腰子是十四个铜板一只,现在已买上一角;鸡蛋也从四个铜板而涨到六七个铜板。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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