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散文》第46章


郑妈的媳妇告诉我:自从城里的人逃来了后,这里的东西就都贵了;他们吃惯了鱼肉,每市整篮的买,油也用得厉害。从前乡下的腰子是十四个铜板一只,现在已买上一角;鸡蛋也从四个铜板而涨到六七个铜板。于是村里人都吃不着肉,自生的鸡蛋也舍不得吃掉,都聚了下来卖给他们,每天只拿青菜下饭,假如用番薯当饭时,就连青菜也不必吃了。
〃说起青菜,近来也贵了些,城里人喜欢把青菜油焖来吃,一斤菜烧烂了只剩得一碗,还得放糖加酱油,算起来要费多少钱!我外婆家一天要吃上两顿芋头,什么小菜都不用,只许筷头蘸些盐吃吃。〃
〃城里人用不惯灯盏,晚上把美孚灯点得雪雪亮,一会儿玻璃罩子爆碎了又去买上只新的,他妈的什货店老板就赚钱。〃
〃城里人孩子都吃零食,害得我们乡下小鬼也眼痒起来,吵呀吵的狠了便顺手给他个大巴掌……〃
我们一面听她说,一面缓步走去,不知不觉的到了长里方。这里郑妈有个妹子住着,因此她便坚邀我们进去坐坐休息。郑妈妹子家没有围墙,不整齐的石阶上一排住上四家,每家有一扇薄薄的板门,进了门便是一间泥地的房间,里面打灶,前面窗下,放了一张凉床;床前有一张桌,桌旁是鸡笼,鸡笼右边有一个孩子睡在摇篮里。进门处还放着一架梯子,这里没有楼,梯子大概是预备上阁用的。贵客到了,她们就让我坐在床沿上,自己忙着去烧开水。冬季正是打柴的时候,他们把砍下来的柴干好一些的都卖出去了,剩下自烧的都又潮又乱,有些叶子还绿绿的,烧起来烟雾迷漫,熏得我双目流泪,再也张不开眼来。回头看摇篮的孩子时,却呼呼睡着,一动也不曾动,我们佩服人类适应环境的本能。
逛了三天,奶妈仍拣不下。她们间都互相像仇敌似的尽量说别人坏话;大婆婆说祥嫂子身上有虱,祥嫂子又说大婆婆的侄媳月经一月来四次,弄得我踌躇不决;连郑妈也不知如何是好。根生嫂替我奶着孩子,小心翼翼的,我心里倒有些欢喜;不料她在第三天上因自己孩子半天不吃奶哭得厉害,她的婆婆给抱了过来问她可有奶给喂一些,她不知道为什么恼了起来,当着我面前狠狠的击了那个三月大的孩子一掌,使我不得不厌恶她的残忍,因此又把这颗心冷下。在樟村,我对伟大的母爱深深地感到怀疑,原来所谓〃昊天罔极〃之德,在经济发生问题时便大打折扣,以后我永不读蓼莪之诗。
第四天一早我抱着孩子先走了,把拣奶妈的责任推到郑妈身上去。我告诉她身健奶多之外还得加上一个条件,就是所生是女,来我家当奶妈后不可就把她丢进堂里,或者就在邻近寄养着吧,我给她的工资是九元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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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妈走了以后
王妈走了以后
王妈走后不到一年,我们的小家庭里便改变得不成样子了。她是去年九月初三动身回故乡去的,那天刚巧是礼拜日,我的丈夫——建——也在家。此外还有个三岁的女儿菱菱,她是跟着王妈睡的。我们平日并不很欢喜王妈,因为她做事任性,毫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但是有她在一起时我们便觉得快乐,两口子东奔西跑用不着记挂家里。现在,嗳,可是糟了,我已有七八个月头不曾到过电影院哩!
她动身的时候正在下午,我记得很清楚,等她出门后我们便把家里的什物检点一下。那并不是我们怕她会带了什么东西去,其实是我们平日把什么东西都交给她,自己反不晓得那一件东西究竟放在哪里。我们一面整东西,一面谈论王妈的好处,把她过去任性的脾气都忘记了,大家愈说愈觉得难过,忍不住四只眼睛泪汪汪起来。菱菱不懂得我们的意思,夹在中间还一味吵闹,后来我们自己也弄得精疲力尽了,建提议不如且先出去菜馆里吃餐夜饭吧,晚上回来再整理不迟。于是大家换衣服,洗脸。忙了一阵,让什物乱七八糟堆满在前后房间,把房门砰的关上便自出去。一路上菱菱吵着要我抱。建说电车里面挤得很,菱菱还是让爸爸抱吧。菱菱不肯,我恼了,建把她硬抱过去,哭声恨声不绝于耳,建的眉头也皱紧了。这是他结婚以来第一次向我皱眉,我口虽不说,心里很生气。
进了菜馆,建就说要喝几斤老酒解闷,我不作声。他问我吃些什么,我叫他随便点几样吧,他点的都是下酒用菜,我不喝酒,也不爱吃那类东西。菱菱嚷着要这样要那样的,我们连哄带吓没有用,只好每样都给她尝一些。建是一杯在手,什么都不管的了,我却匆匆用好了饭抱着菱菱等他,愈等愈觉得不耐烦起来。
好容易等他喝完了酒一齐出来,路上想起菱菱没吃过粥,便在冠生园里买了只面包给她。上电车后,建又说自己多喝了酒没吃饱饭,悔不该不在冠生园里多买几只面包。我也觉得肚子里空空如也,外面吃饭究竟不如家里着味,大家还是回家以后再喊两客虾仁面吧。
但是一进门,瞧着到处什么凌乱的景况,心里便觉得烦恼起来了。菱菱不待我们卸装完毕便赶紧吵着要睡,于是建就把床上的什物胡乱移到桌上,叫我偎着菱菱先睡,他自己开门出去喊虾仁面。菱菱起初不要我偎,她尽哭着叫喊王妈。后来好容易朦胧眼睛像要睡了,建却领着送面的伙计大呼小喊奔上楼来。菱菱给他们闹醒又要吃面,于是再替她穿衣服,打发送面的伙计回去,把桌上的什物重新移开。这样再乱上大半个钟头,菱菱总算倦极先睡了,我说我们且慢洗脸,索性把什物整好了再说吧。建也不答白,只拿起香烟横躺在沙发上,半晌,才伸个懒腰说不用心急,东西且待明天慢慢的再整吧。我说他这是贪懒,明天你上写字间去了,这些东西不都要我一人来收拾吧?他说那末就是这样吧,我们此刻且先把东西统统堆到后间去,明天一早你赶紧到荐头店里喊个娘姨来,叫她下半天闲下来慢慢的整理。
一宿无话,臂酸腿痛。
次日我喊醒建,叫他在家管着菱菱,我就出外找荐头店去了。小菜场附近的荐头店多得很,我拣了一家店面最大的走了进去。
〃阿是喊娘姨格?〃一个瘦长脸的伙计迎上来问。
我点点头。
〃饭阿要烧?〃
〃当然罗!〃我说。
〃阿要洗衣裳?〃
我再点头。
〃揩地板,收拾房间呢?〃
我告诉他我们只用一个娘姨,烧饭,洗衣,揩地板,收拾房间,统统都要做的。
〃哦,格个是要一把做。〃瘦长脸的明白过来了,接着回头问一个中年女佣:〃阿要去试试?〃
那女佣摇头,她要专做房里。伙计接着又问好几个人,老的少的都问过,她们大都不大愿意。我心里感到无限屈辱而且愤怒。于是再也管不得腿酸足软,只气冲冲的掉转身子想到别处拣去。一个老板模样的汉子出来阻止我了,他说:〃别性急,娘姨多得很。〃一家翘首向屋角喊;〃侬跑出来!跟迭个少奶奶回去试试。〃一个乡下大姐样的女人从角落里趑趄着出来了,眼光迟钝,脑后拖着条大发辫。老板指着她向我介绍:〃迭个大姐人蛮好,乡下刚出来,老实人呒不花头。〃
于是我把她带回家里试用起来,试过一天便明白,原来那大姐人倒确实是蛮好,花头也没有,就是一件事她做不来。煤球炉子生不着火,洋铁锅子烧不来饭,她们乡下人原是用惯大灶大锅的呀!我得替她什么都做,甚至连她大小便上厕所时,也须我跟了去给她拉抽水马桶。这一天累得我精疲力尽,一面替她做,一面教给她听,任你说得唇干舌焦,而她还是〃圣质如初〃,什么都学不会。晚上建回来后提议依旧上馆子去吧,这回吃的是西菜,这样菱菱可以不必另外买面包。至于那个喊来的大姐呢,早已在动身前由我负责送回荐头店去了,因为她不认识路径。
建说:荐头店里最势利,见你少奶奶亲自上门去拣。便知这公馆并不阔绰,所以好的便不肯来了,明天还是叫公司里茶房给你去喊一个来吧。我想这句话该也有道理,明天十一点钟光景,茶房果然替我陪了个三十来岁怪伶俐的女佣来。那女佣一进门便宛如曾在我家住过十年一般,什么东西都找得着,端出饭菜来碗碗像样。建是在外用午膳的,我为讨好新女佣起见,把本想剩给他晚上吃的红烧牛肉,青鱼甩水等统统给她拿下去吃了,这在我良心上虽也觉得对不住丈夫,但是好的女佣不可多得,我总不能让人家第一天就觉得灰心跑掉了哪!我得用美食来买她欢心,并一味和颜悦色的笼络住她。
她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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