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散文》第2章


外表丝毫也不讲究。他结交朋友,不因为他们有华屋美酒,却是爱他们的性情,他
们的好心肠,他们讲笑话听笑话的本领,以及许多别人看不出的好处。因此他的朋
友是不拘一类的,在富人的宴会里却反不常见到他的踪迹。我相信他这种流浪态度
使他得到许多好处。他对奇古怪的地方都有接触过。他对于人性晓得便透彻,好像
一个人走到乡下,有时舍开大路,去凭吊荒墟古冢,有时在小村逆旅休息,路上碰
到人们也攀谈起来,这种人对于乡下自然比那坐在四轮马车里骄做地跑过大道的知
道得多,我们因为这无理的骄做,失丢了不少见识。一点流浪汉的习气都没有的人
是没有什么价值的。”斯密士说到流浪汉的成家立业的法子,可见现在所谓的流浪
汉并不限于那无家可归,脚跟如蓬转的人们。斯密士所说的只是一面,让我再由另
一个观察点 ── 流浪汉和gentleman 的比较 ── 来论流浪汉,这样子一些
一些凑起来或者能够将流浪汉的性格描摹得很完全,而且流浪汉的性格复杂万分,
(汉既以流浪名,自不是安分守己,方正简单的人们)绝不能一气说清。
英国文学里分析gentleman 的性格最明晰深入的文章,公推是那位叛教
分子纽门g。h。newman(纽门,英国作家,红衣主教)的《大学教育的范围同性
质》。纽门说:“说一个人他从来没有给别人以苦痛,这句话几乎可以做‘君子’的
定义……‘君子’总是从事于除去许多障碍,使同他接近的人们能够自然地随意行
动;‘君子’对于他人行动是取赞同合作态度,自己却不愿开首主动……真正的‘君
子’极力避免使同他在一块的人们心里感到不快或者颤震,以及一切意见的冲突或
者感情的碰撞,一切拘束、猜疑、沉闷、怨恨;他最关心的是使每个人都很随便安
逸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这样小心翼翼的君子,我们当然很愿意和他们结交,但是
若使天下人都是这么我让你,你体贴我,扭扭捏捏地,谁也都是捧着同情等着去附
和别人的举动,可是谁也不好意思打头阵;你将就我,我将就你,大家天天只有个
互相将就的目的,此外是毫无成见的,这种的世界和平固然很和平,可借是死国的
和平。迫得我们不得不去欢迎那豪爽英迈,勇往直前的流浪汉。他对于自己一时兴
到想干的事趣味太浓厚了,只知道口里吹着调子,放手做去,既不去打算这事对人
是有益是无益,会成功还是容易失败,自然也没有虑及别人的心灵会不会被他搅乱,
而且“君子”们袖旁观,本是无可无不可的,大概总会穿着白手套轻轻地鼓掌。流
浪汉干的事情不一定对社会有益,造福于人群,可是他那股天不怕,地不怕,不计
得失,不论是非的英气总可以使这麻木的世界呈现些须生气,给“君子”们以赞助
的材料,免得“君子”们整天掩着手打呵欠(流浪汉才会痛快地打呵欠,“君子”
们总是像林黛玉那样子抿着嘴儿)找不出话讲,我承认偷情的少女,再嫁的寡妇都
是造福于社会的,因为没有她们,那班贞洁的小姐,守节的孀妇就失丢了谈天的材
料,也无从来赞美自己了。并且流浪汉整天瞎闹过去,不仅目中无人,简直把自己
都忘却了。真正的流浪汉所以不会引起人们的厌恶,因为他已经做到无人无我的境
地,那一刹那间的冲动是他惟一的指导,他自己爱笑,也喜欢看别人的笑容,别的
他什么也不管了。“君子”们处处为他人着想,弄得不好,反使别人怪难受,倒不
如流浪汉的有饭大家吃,有酒大家喝,有话大家说,先无彼此之分,人家自然会 觉
得很舒服,就是有冲撞地方,也可以原谅,而且由这种天真的冲撞更可以见流浪汉
的毫无机心。真是像中国旧文人所爱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流浪汉任性顺情,
万事随缘,丝毫没有想到他人,人们却反觉得他是最好的伴侣,在他面前最能够失
去世俗的拘束,自由地行动。许多人爱留连在乌烟瘴气的酒肆小茶店里,不愿意去
高攀坐在王公大人们客厅的沙发上,一班公子哥儿喜欢跟马夫下流人整天打伙,不
肯到他那客气温和的亲戚家里走走,都是这种道理。纽门又说:“君子知道得很清
楚,人类理智的强处同弱处,范围同限制。若使他是个不信宗教的人,他是太精明
太雅量了,绝不会去嘲笑或者反宗教;他太智慧了,不会武断地或者热狂地反教。
他对于虔敬同信仰有相当的尊敬;有些制度他虽然不肯赞同,可是他还以为这些制
度是可敬的良好的或者有用的;他礼遇牧师,自己仅仅是不谈宗教的神秘,没有去
攻击否认。他是信教自由的赞助者,这并不只是因为他的哲学教他对于各种宗教一
视同仁,一半也是由于他的性情温和近于女性,凡是有文化的人们都是这样。”这
种人修养功夫的确很到家,可谓火候已到,丝毫没有火气,但是同时也失去活气,
因为他所磨炼去的火是 prometheus(普罗米修斯)由上天偷来做人们灵魂用的
火。十八世纪第一画家reynolds(雷诺兹,英国画家)是位脾气顶好的人,他
的密友约翰生( 就是那位麻脸的胖子 )一天对他说:“reynolds你对于谁也不
恨,我却爱那 于恨人的人。”约翰生伟大的脑袋蕴蓄有许多对于人生微妙的观察,
他通常冲口而出的牢骚都是入木三分的慧话。恨人恨得好( good hater)真是
一种艺术,而且是人人不可不讲究的。我相信不会热烈地恨人的人也是不知道怎地
热烈地爱人。流浪汉是知道如何恨人,如何爱人。他对于宗教不是拼命地相信,就
是尽力地嘲笑。donne(约翰·顿,英国教士,诗人),herrick(罗·赫里克,
英国传教士,诗人),celleni(b·塞里尼,意大利作家,雕刻家)都是流浪汉
气味十足的人们,他们对于宗教都有狂热;voltaire(伏尔泰),nietzsche(尼
采,德国哲学家)这班流浪汉就用尽俏皮的辞句,热嘲冷讽,掉尽枪花,来讥骂宗
教。在人生这幕悲剧的喜剧或者喜剧的悲剧里,我们实在应该旗帜分明地对于一切
不是打倒,就是拥护,否则到处当协,灰色地独自踯躅于战场之上,未免太单调了,
太寂寞了。我们既然知道人类理智的能力是有限的,那么又何必自作聪明,僭居上
帝的地位,盲目地对于一切主张都持个大人听小孩说梦话态度,保存一种白痴的无
情脸孔,暗地里自夸自己的眼力不差,晓得可怜同原谅人们低弱的理智。真真对于
人类理智力的薄弱有同情的人是自己也加入跟着人们胡闹,大家一起乱来,对人们
自然会有无限同情。和人们结伙走上错路,大家当然能够不言而喻地互相了解。当
浊酒三杯过后,大家拍桌高歌,莫名其妙地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那时人们才有真
正同情,对于人们的弱点有愿意的谅解,并不像“君子”们的同情后面常带有我佛
如来怜悯众生的冷笑。我最怕那人生的旁观者,所以我对于厚厚的约翰生传会不倦
地温读,听人提到 addison(爱迪生,英国诗人,散文家)的旁观报就会皱眉,
虽然我也承认他的文章是珠圆玉润,修短适中,但是我怕他那像死尸一般的冰冷。
纽门自己说“君子”的性情温和近于女性(the gentleness and effeminacy 
of feeling),流浪汉虽然没有这类在台上走s式步伐的旖旎风光,他却具有男
性的健全。他敢赤身露体地和生命肉搏,打个你死我活。不管流浪汉的结果如何,
他的生活是有力的,充满趣味的,他没有白过一生,他尝尽人生的各种味道然后再
高兴地去死的国土里邀游。这样在人生中的趣味无穷翻身打滚的态度,已经值得我
们羡慕,绝不是女性的的“君子”所能晓得的。
那稣说过:“凡想要保全生命的,必丧掉生命。凡丧掉生命的,必救活生命。”
流浪汉无时不是只顾目前的痛快,早把生命的安全置之度外。可是他却无时不尽量
地享受生之乐。守己安分的人们天天守着生命,战战兢兢,只怕失丢了生命,反把
生命真正的快乐完全忽略,到了盖棺论定,自己才知道白宝贵了一生的生命,却毫
无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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