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繁花绽》第8章


将帕子隐到身后,强忍着咳意,强颜欢笑道:“芷儿,你怎么突然进来了?真真……吓了我一跳。”
幽芷原本已被那斑斑血迹惊骇住,又见父亲如此强颜欢笑,眉头却因痛楚不住地皱缩,心中犹如有一把刀生生地搅着,痛得她不敢出声大气。眼前迅速蒙住一层茫茫水汽。
然而她不敢哭。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不敢哭。
她怕她这么一哭,父亲会更忧心,更慌乱,更急得身心愈下。
楚卓良胡乱地收拾书桌,文件左右散摊又拢齐,但趁势将帕子掖塞进书堆里,又慌忙地不住抬头,零碎道:“这桌子好久没收拾了……咳咳……芷儿,外面的雪挺大……”
半晌,幽芷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不似平日般软暖,哑得有些模糊:“爸,金先生来了。”
直到父亲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幽芷仍立在门口。
许久,摊开手心,赫然一排深深嵌肉的指甲印。

第9章 第八章

暮色微合,华灯初上。
锦华官邸今日倒是热闹非凡,华灯溢彩,酒浓菜香,满堂笑颜。整整一桌的佳肴,围坐着一堂的人。
沈家四小姐沈宜嘉终于留法回来了,相携还有一同去的未婚夫,李商贾家的少爷李叔鸣。今晚这场盛宴便是替二人接风洗尘的。
沈宜嘉生得并不见多妙曼,当是芸芸,但自有种风骨气质,倒是旁人所不及的。李叔鸣天生一张娃娃脸,能说会道,脾气又特别好。然而当初为赢得佳人芳心倒也吃了不少苦头的,沈广鸿当年初闻此事时勃然大怒,生生叫他断了这个念头,但最终到底是妥协了。当然这些都是旁的闲话了。
“叔鸣,怎么不见你抱个洋美人儿回来?”沈清泽夹一口菜,笑道。
“呀呀!这可使不得!”李叔鸣忙摆手直呼,急中摆的是右手,划了几下觉得不对劲,又将手中的筷子搁下。
沈清泽倒不理会妹妹的瞪眼,兀自道:“怎么,出去了年把眼光不见长?”李叔鸣只笑嘻嘻,挨挨沈宜嘉道:“没法子,谁让我就认定这一个呢!”众人闻言都笑起来,连平素里严肃板眼的沈广鸿也满面笑容,沈宜嘉更是连颈子都红了。
笑过,宜嘉双眸水亮,向沈清泯告状道:“大哥,三哥自小就欺负我。”沈清泯笑得温和:“莫担心,往后你让叔鸣再欺负回去!”沈清瑜也接话道:“小妹,别理他,他这是自个儿吃不到葡萄尽喊酸!”
沈清泽喝完汤搁下匙子,挑眉道:“咦,怎么都数落起我来?”宜嘉到底伶牙俐齿:“三哥,我未来三嫂是不是一准个洋美人?金发碧眼的,说话舌头不知往哪儿放,身上尽是浓烈的香水味?那敢情真好!”满座谁听不出这其中的味儿,都仅当作笑料。
未料,沈清泽竟敛容正色,只三个字:“她不是。”
宜嘉没想到他会回答,而且还是这般认真,有些微讶然,愣了一愣。素心却是多多少少听到点儿风雨的,轻轻含笑。
沈太太啜一口茶,笑得和蔼:“叔鸣啊,令尊令堂身体可好?家里事儿多,也没法子抽空去看看他们。”李叔鸣家并不在上海,早年自在苏州开了两家缫丝厂子后就举家搬过去了。
叔鸣是极尊敬沈太太的,忙道:“哪里哪里,他们都好着呢,也惦念着您二老。”沈广鸿开口道:“叔鸣,留洋回来了,日后担子可就重了,自己要注意谨慎。”叔鸣应了一声,点点头。沈广鸿又道:“如今开厂子,钱可不大容易赚啊!”叔鸣道:“这我也听家父说过,洋人开的厂子越来越多,银子花花地都流进他们腰包去了。”沈清瑜也是经营两家棉纺厂的,谙知行情,接过话来:“是啊,上海有好几家老厂子都是每况愈下啊,有的仅剩下个空壳,内里几近亏空了。那东边的宋家、简家,还有北边的徐家、楚家,都是日渐衰竭了。”
沈清泽原先并不在意他们谈的话,但听到最后,那无比清晰的“楚”字,却令拈着酒盅的指顿了顿。
晚宴过后,一家子的人都拥在宜嘉与叔鸣四周,好不热闹。
沈清泽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将沈清瑜拉到一旁,低声道:“二哥,你方才说,楚家的厂子怎么了?”沈清瑜笑了笑,道:“我道是什么让你今晚心不在焉呢!”手指描摹着珐琅彩瓷杯口,道:“楚家那两家棉纺厂子,虽是大得气派,又是近二十年的老字号,盛名之下其实已日渐难副了。”
沈清泽不语,只屏息听着。
“洋人厂子越开越多,资本输出得也愈来愈厉害。楚家那两家棉纺厂用的却仍是旧机器、老路子,几无改进,自然是日渐没落。楚卓良又渐渐年老,膝下虽有一子却太年幼,无人能助啊!”沈清泽紧紧盯着他,忽然开口道:“你能想到什么法子么?”沈清瑜苦笑:“我能有什么法子?”叹了口气,又道:“我尽力,但还是听天由命的多罢!”
沈清泽站起身,方欲离开,又似想起什么,忽回头道:“二哥,这件事你与楚幽兰说过么?”沈清瑜摇头道:“这还不曾,唯恐她太伤心。”沈清泽似是舒了口气,喃喃道:“如此便好。”
如此,幽芷也就不会知晓了。
怎堪让那抹清幽芷花雨打泪垂去。
雪接连着落了好些天,也不见大,只是絮絮的点雪,从拂晓到黄昏,至子夜,如此往复。天始终是沉沉的阴霾,而天地间却因为积着的雪愈发亮堂起来,耀着人的眼。
时至今日,大雪才陆陆续续地停了下来,仅把银装剩。
沈太太望着外头,见雪停了心中很是很喜悦。回头看到素心,道:“这雪到底是停了,可连下了六七日!”素心款步近窗,笑言:“是呀,不过外头银装素裹的,真漂亮。”沈太太大抵不若年轻人,皱了皱眉,又笑道:“唉,真是不懂你们年轻人,这白屋白瓦白地的,多触霉头!”素心挽住沈太太,笑得温婉:“妈,洋人还穿白纱裙结婚呢!”沈太太更是苦笑着,别过脸去。
素心道:“妈,等午后唤宜嘉一同去后院吧!听清泯说,今年的梅开得极好。”沈太太收回目光,点点头,又道:“宜嘉呀,我看她是不去的多,只顾着和叔鸣一块儿。”素心怎会听不出话中的味儿,道:“情投意合,儿女和睦,妈您这才有福呢!”沈太太抬眼,点点素心的腮,乐道:“瞧你这张嘴!”素心倒不好意思起来,笑逐颜开。
许是前些日子受了些风寒,再加上原本身子骨就弱,楚二太太这几天病重起来,卧床不起,满屋子漾着药味。幽芷为此忧心忡忡,放了学后便一直在母亲左右照料着。幸好,今日终于有了起色,咳嗽好了许多,幽芷这才宽心了些。
静芸今天又不曾来学堂,却一直未说原因。幽芷隐隐觉得静芸这好些日子来慢慢有了点变化,却又道不尽然。有时她兀自坐着,渐渐目光变得虚远,似乎在想着什么。幽芷每次问起,她却道是幽芷多疑。而今已两天没来学堂了,却又无一点音讯,往常她的电话倒是摇得很勤,也不知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幽芷蹙眉,有些担心,暗寻着回头该给静芸打个电话。
今天事务所里并无什么事情做,大家都闲散着。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声,于是布桌打起麻将来。林子钧虽不精通,但到底会打,便也被捉上了桌。事务所里并不冷,一伙的人围坐在桌旁,倒也是一番热闹。
整个屋子里净是麻将的“哗哗”声和说笑声,伴着袅袅的茶气。
老张今天的手气倒是好得很,一连自摸糊了两盘,兴致愈发高涨,话也多了起来。
“二条,碰!”老张荣光满面,忙忙地抓过麻将,将那三张二条整齐地翻排到前头,又道:“小荣啊,该你了。”小荣苦着脸,出了张“东风”,叹气道:“唉,这牌可真差劲儿,一枝花都没有!”老张拍拍他的肩,笑呵呵:“莫急莫急,方才那两局我不就是这么自摸糊的么。”又道:“小荣,你那口子生了没?”
小荣是年初刚结婚的,甫一个半月就有了动静,为此事务所里头都笑道他“手脚真快”。小荣打量着牌,道:“还没,上回还花了好些钱去家洋医院诊了的,说是还要半个多月。”
另一头老侯喝道:“三万!小荣啊,你们打算要几个孩子?这年头可不大养得起啊!”老张倒不同意,未等小荣开口便抢说道:“女人娶回家就给生孩子续香火的,不成还摆那儿么?”老侯掂掂牌:“这倒也是,咱们寻常人家可不抵大户人家,金枝玉叶的。”小荣到底插得上话了:“这大户人家吧,女人也多哪!听说了么,锦华官邸那沈三少又换了个女人。”忽地转过脸,臂肘碰碰林子钧道:“子钧,你也认识呢!”
林子钧原本不大在意这些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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