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檀记》第2章


从在百乐门当舞女以来,她未曾与家人一同吃过完完整整的晚饭。
弄堂里甚为闷热,连一丝风都没有。周若琦的额头上渗出汗珠,她又开始担心自己花了妆。打开手提包,取出一把扇子,一面扇着,一面往弄堂口快步走去。弄堂口微微映着光。出了这暗黑的弄堂,便是上海繁华的夜。
这是1942年的夏季,闷热的天气更增添人们心头的烦闷。日军势力遍及全城,物价飞涨,秩序紊乱。然而,日子最终还是得过下去的。
、第二章
推开化妆间厚重的门,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暖热的脂粉味。光线充斥着整间屋子,亮晃晃的,令人眩晕。周若琦摆出一副笑脸,对那些个坐在化妆镜前的女子们打招呼。来到自己的位子前,用脚勾开椅子。椅子脚拖在地上,发出长而酸的声响,又咣当一声坐下来,将手提包扔在梳妆桌上。
在灯光下,方才触目惊心的浓妆并不显得恐怖,反而另有一番风情。若不是这样浓的妆,在舞池里,五官则会显得平淡,清汤寡水一般,淡而无味,客人怎会喜欢。周若琦对着镜子自己看了看,又掏出粉扑,补了补妆。
一个穿着暗紫色旗袍的女子走过来,身姿丰腴,细腰随着脚步一扭一扭的。她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左右的模样,其实已经年近四十。百乐门里的舞女都称她为张姐,她负责管理舞女的工作,年轻时是大上海有名的交际花。张姐身材高而瘦,皮肤白皙,虽无年轻时那般弹指可破,亦是光滑细腻,保养得甚好。她走到周若琦的身边,背靠着梳妆桌,双手反撑在桌面上,问道:“考虑得怎么样了?”
周若琦放下粉扑,抬头对着张姐笑了笑,道:“我还想再等一等。”
张姐笑了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道:“你来这里已经快一年了,能够撑到现在也是不容易。我还记得你当初来找我,求我留下你的时候,你说你缺钱,为了钱,什么事你都肯做。我原以为你是个剔透心,怎么到关键时刻反而不明白了?做舞女的,有几个是干干净净的?光靠唱歌伴舞的钱,能养活一大家子人吗?我也是为你好。只要跨出了这一步,以后的路便好走得多了。王老板、李老板、朱老板他们都跟我提过,我不强迫你,你自己好生思量。”
周若琦不吭声,只是微笑着听张姐把话说完,然后点头道:“多谢张姐,你的话,我会好好考虑的。”
张姐俯□子,望着周若琦的眼睛,问道:“你该不会想着,有朝一日辞去舞女的工作,洗清这段历史,就当从未当过舞女一样生活吧?”说着,笑了笑,直起腰,又道:“只要你做了一日舞女,你便终生都带着烙痕,永远洗刷不掉。”
周若琦忽然觉得胸口一疼,仿佛真的有人用发红的烙铁在她的胸口打下烙痕,她不由自主地用手揉了揉。张姐对她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妩媚的笑,职业性的,信手拈来的。周若琦也笑了笑,在气势上败下阵来,脸上的肉僵硬,显得有些尴尬。
“再见,凯莉。准备上场吧。”张姐站起身来,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翼,道,“你这块地方的粉没有擦匀。”说罢,扭着细腰,款款地走了。
凯莉是周若琦在百乐门用的名字。假名字,就像是假面具。在百乐门,什么都是假的,唯
有人是真的。她又对着镜子看了看,用粉扑仔细地补粉。身上一阵一阵冷上来,就连指尖也是冰的。
她知道。她早就知道。就在她决定当舞女的那一日,她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一旦踏入这个泥潭,沾得一身污秽,是永远都洗刷不清的了。哪个正经人家会要一个做过舞女的女人当媳妇?即使是清白身,也被当做是肮脏,遭受白眼和鄙视。
她在百乐门只是一个新人。对于新人,有不少眼睛盯着,打着自己的算盘。稚嫩的舞女是最好玩弄的,不懂事,是鲜嫩的花朵,人人想要摘折。一旦被折,很快失去了养分和水分,过早地衰败。枯萎的花朵,无人问津,丢弃在地,一副惨淡的样子。周若琦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尘土中的残花败柳。只是,她要把这日子往后推几日,能退一日便是一日,她还想过几天清白的日子。其实,说清白也已经不清白了。除了那道最后的底线,其他什么事是她没做过的呢?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露出妩媚的笑,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
在舞池里,任凭不同的男人搂着自己的腰,把充满酒味和烟味的嘴凑过来,占尽自己的便宜。周若琦妩媚地笑着,说着各种俏皮话,默默忍受着男人不安分的手。一曲毕,又是下一场舞。她欢笑着,在舞池里回旋,跳到双腿酸痛,麻木了,才是好的。
有人指名,那便意味着能够赚到钱。这是值得高兴的事。
坐在陌生的男子中间,面对着一杯又一杯的酒,她笑着,一口喝干。暴发户的金牙在舞厅昏暗的灯光中微微闪着光,暴发户的手顺着她的腿慢慢往上移,暴发户的钞票从她的衣领塞进去,散发着钞票特有的臭味,但她闻着高兴。
这些钱,足够给若璇和若瑛买好几双鞋了。
周若琦笑得欢畅,喝酒喝得欢畅。她的头昏昏沉沉的,已是有些醉了。隐隐约约的,见对面坐着一男一女。她心里羡慕,那男子颇有风度,举止文雅,并不动手动脚,究竟是谁的客人?
眯着眼,仔细看了看,是张姐。周若琦打了一个酒嗝,撇了撇嘴。是张姐,也难怪。她的客人当然不同一般。心里这么想着,面子上依旧要对着自己的客人笑。眼睛的余光几次瞥过去,期盼着自己有一日不用被灌酒,不用被揩油,就那么斯斯文文地坐着。
究竟喝了多少酒,她也记不清了。想着自己年轻,酒量亦是不错的,也就没有防备,多喝了几杯。渐渐的,支撑不住,兴许是空腹喝酒的缘故,醉得更快。只得踉踉跄跄地扶着墙跑出去,推开二楼的一扇偏门,她只得这里清静,没什么人。一出门,便有一阵晚风吹来,夹带着些许清凉。她觉得舒服了甚多,朝着夜空,大声骂道:
“王八蛋,吃饱了没事干的龟儿子,跑来灌老娘酒,你们就开心了?一个个的,都是神经病!你们有闲钱,有本事就拿去支援部队,把鬼子赶出去,有本事就捐给穷人,让他们不挨饿受冻。他妈的,就只会花天酒地,逛窑子,玩女人,一个个的,真不是东西!”骂得还未尽兴,只觉得一阵恶心上来,腹中翻江倒海,扑到楼梯的铁栏上,朝外吐了出来。
“该死!”楼下传来一个男子的怒声。
周若琦才把那股酸臭的东西吐尽,勉强觉得舒服,听得那骂声,不由得一愣。她原是该立刻逃跑的,怕被捉住。但借着酒意,又有几分好奇,便探出头,往楼下一看。恰那男子亦抬头往上看。周若琦吓了一跳,赶紧缩回头去,转身便跑。
那男子站在路灯下,灯光映着他的脸。周若琦看得清楚,是张姐的那位客人。
真是糟糕。
周若琦低着头,用手提着旗袍的下摆,拼命地跑着。穿过昏暗的走廊,又跑下楼梯,来到大厅内,她方才停住脚步,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这里有那么多的人,应该不会找出她吧。周若琦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心里忐忑不安。方才那么暗,他应该没有看清她的脸。真倒霉,怎么偏偏遇到这种事。那老男人也真是的,有事没事的,跑到那地方做什么。
舞厅的另一端,一个妙龄女子站在台上,身穿精致洋装,头发烫成大波浪,桃腮杏眼,明艳动人。她一手抚着麦克风,一手在空中摆荡,甜美的声音从她喉中飘出。这是百乐门如今最红的歌女莉英,多少人来此,只为了一睹她的风姿,亲耳听一听她的歌唱。
周若琦瞥了莉英一眼。站在台上,受人瞩目,似有一道光晕,将莉英笼罩在其中。莉英唱的这首歌,周若琦也会唱。她家衰败后,卖了很多东西,唯有那只留声机,她一直舍不得卖。每日听着留声机里的歌,自己跟着学,也学得有六七分想象。可是,莉英风华绝代,她周若琦如何及得上。
心里有些许的失落,默默地转身离开。通往化妆间的路变得那样的长,那样的暗,人来人往的,她也没有在意,只是自顾自低头走着,劣质的高跟鞋硬而不稳,走起来鞋跟摇摇晃晃,她也跌跌撞撞。
这样的生活,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她无倾国倾城之姿,又不肯轻易放弃最后的防线,在风月场里吃不开,终究会被新人淘汰。其他正当的职业,她不是没有找过。只是自己只念了一年大学,便被迫退学,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如今形势不好,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能做些什么呢?曾寻过很多工作,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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