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玻璃的男孩》第26章


没晒过太阳,音乐课一堂也没上,一百公尺跑两分钟,当值日生时抬不动便当。
我在干什么呢?我每天请公假,关在阴暗的社团里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花了一千块在中央图书馆影印资料,只为了准备别人已经辩过一万次的堕胎合法化。是啊,我们都看了《洛城法网》,所以在辩论台上头头是道,最后打败女校,说服裁判受精卵也是生命,没有人有权杀生。但辩论台下我们都是白痴,根本搞不清受精卵怎么形成,没牵过女生,都还没有正式变成男人。
经过这些年的求学和工作,我慢慢发现:很多知识的追求都是惘然的。知识,有时是最廉价、最无用的工具。所谓知识分子,有时是最虚伪、最狠毒的族群。于是我开始珍惜生活中简单的乐趣:打一场球、流一身汗、空心进篮、被旁观的女生喜欢。唱一首歌、有人来和、吃钱柜的水饺、喝一口冰可乐。你说我肤浅,我高中时会跟你决斗,现在会感到光荣。身体的快乐也许短暂,但是不会骗人的。不管我们的学历多高,欲望其实和大家一样平凡。受过了生活的挫折,你会知道惟一能对你好的是你自己,惟一能对自己好的方式是照顾你的身体。照顾身体的方法不是读《史记》,而是换上你的Nike,如果你更厉害,是脱下她的内衣。
最后一个不同的选择,是我要爱坏女孩。
我和我的同侪,如今最后悔的都是我们太乖。当我讲“我的同侪”,并不是指我的同学或朋友,而是所有在八十年代按步就班成长的人。我们通过传统的联考制度,大学毕业后忙着补托福,在美国拿到学位后留下来找出路,如今回到台湾觉得本地电视节目都很低俗。我们,选择了一条中产阶级的路、效忠了最中产阶级的价值、如今在社会上占着最中产阶级的位置。很多人现在结了婚,生活中最大的烦恼是如何继续用父母的名义留住菲佣。我虽然单身,最大的爱情冒险也只是星期二晚上在家看《欲望城市》。我们不轻易辞职、没勇气自己开公司、车祸理论时不会拿出刀子、外遇后通常花钱了事。
等一下,我不要骗你,我虽然语气中略带自怜,但我不会改变,我的同侪也不会改变。虽然我们知道很多人迷《飞龙在天》,但我们还是会继续看Discovery探讨细胞突变。过两年我结婚,对象大概不会来自风尘。我猜想她可能在企管顾问公司做consultant,身旁躺过小熊维尼,但没躺过活生生的男人。
那我为什么说要爱坏女孩?
因为我知道我最后终将走回主流之路,所以希望过程中曾有几次失足。我想要亲身体验,这世界的人并不都像我父母一样,这世界的地方不都像台大操场,这世界解决问题的方式不都是理性辩论,有人在黑暗的角落吃药打针。我希望我在高中时曾认识一个“坏”女孩,她敢留刘海,书包里一包MarlboroLight。衬衫不往裙子里塞,模拟考排名都八九百。礼拜一下午两点带我跷课,胸前三个扣子全部打开。带我回到她租的宿舍,换裙子时问我要不要进来。我多么希望她早一点告诉我性是怎么一回事,让我早十年把胸中憋的那口气排掉。告诉我身体可以如此快乐,快乐时会闪到腰。
嘿,我不是在写日本A片的剧本,或是表达中年男子性爱不足的悔恨。我比谁都知道,倘若我当年真的认识了坏女孩,最后的结局是我在嘴里放把手枪。今天我写的小说,可能讲的是一个人早上起来突然变成蟑螂。我比谁都知道,她三个扣子打开,可能露出另一个男人的齿痕。我进入她的宿舍房间,她会嘲笑我的尺寸。她当然会给我性爱,那种性爱甚至会被自作多情的我诠释成一种关怀。但她也会给我痛苦、羞辱、背叛,最后让我割腕。但因为她,我会提早认识人生。因为她,后来的我会分得清旅途上谁是过客、谁是真正爱我的人。
十七岁受伤,你两个礼拜恢复,午餐又吃得下三大碗。三十四岁受伤,你会在跟客户做presentation时突然哭,只因为她戴了跟你前女友类似的耳环。早一点长大是好的,人生苦短,没时间拿来梦幻。
八十年代已经过去。在二十一世纪,一切显得更快更轻。决定在一起的那天,没有人会特别写日记。分手的时候,不会有人去跳浊水溪。一夜情之后,是女方开始不接手机。乱七八糟的party,是由一对情侣主动发起。现在没有人溜冰,没有人在倒数北一女的校庆,大家都喜欢周杰伦的R&B,没有人记得罗大佑的巅峰时期。最近我重回南海路,在路上我问我的学弟说:“那个北一女的很正吧?”他看看我,嫌弃地说:
“拜托喔,Youarebarkingupthewrongtree。”
嘿,至少他将来没有悔恨。
我不是木村拓哉
我和日本有三次的缘分。一九六七年,我刚出生,因为爸爸在日本工作,我们全家在东京的惠比寿住了几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一直在日本住下去,今天的我会是怎样?有没有机会成为SMAP中的木村拓哉或香取慎吾?还是沦落到无家可归,夜里在新宿车站打地铺?
一九九五年,我在纽约工作,公司要把我调到东京,不会讲日文的我抵死不从。后来发现日本分公司的地址和他们帮我安排的住处都在六本木,我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去后两个月,美国老板问我东京如何,我在email中说,“这里公共厕所中的马桶,跟表参道上走过的美女的皮肤,一样洁白!”
我那研究债券的老板并没有回信,之后也没再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想他可能同情我在异国遭遇的工作压力,或是提前到来的中年危机。把马桶和美女联想在一起,毕竟不符合正常人的逻辑。半年后,他把我调回纽约。我和表参道上的美女告别,她送我一个像小拇指一样大的东西,叫“SoftGrip”。“‘柔软地抓住’?”我用蹩脚的日文问:“这是什么东西?”“这是套在笔上面的,”她用流利的英文回答,“我知道你喜欢写作,一定会用到这个。把这个海绵套套在笔的前端,你拿笔时,中指就不会被压痛。”当时我立刻拆开来试用,果然写起字来很舒服。
她的小礼物柔软地抓住我的手指。她的心意柔软地抓住我的心。
后来我就没去过日本。一九九九年,我回到台湾,日剧正如火如荼地蔓延。虽然大家说我写的爱情小说有日剧的风格,但我惟一看过的日剧是《美丽人生》。那时我在追一个女生,她喜欢木村拓哉,所以我就买了《美丽人生》的DVD,陪她一起看。后来我发现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和想追的女生一起看比你帅的男人,只会让她不断地对你扣分。“你知道,木村拓哉已经结婚了!”我提醒她。“那又怎么样?他还是日本女性和我票选出的最性感的男人!”后来我们分手了。她把我送的东西全数退还,包括我的书。但她留下了《美丽人生》的DVD,和对工藤静香的嫉妒。
所以我一直很排斥去日本,直到今年七月。在我告别六本木七年之后,我回到东京。
第三次再见,我的感觉是:这个国家提供了一切生活中可能需要或不需要的舒适和便利。有时甚至让人觉得多此一举。生活中每一个细节,都有人,或是一种产品打点。这里,你不需要很有钱,也可以感觉被宠爱、被照顾。在这个极度产业化的社会,你很少感到低俗,但也因此少了生命的温度。
就拿我和日本结缘的马桶来说。在饭店,我见识到二十世纪的超级马桶。马桶上有各种按钮和灯光,就像高级轿车的仪表板。我坐上去之前犹豫再三,生怕会触电。向上冲水这种功能不在话下,有一个钮一按,“马桶盖”会变成温热的。什么样的社会和思维,会觉得马桶盖必须在某些时刻是温热的?
当然,超级马桶可能仅限于饭店,但就算在一般的公共场所,上洗手间也像上美容院,出来后你感觉像刚刚得到加冕。在东京湾旁新开发的购物中心“台场”的厕所里,洗手台上的肥皂管一压,挤出来的竟是像整发摩丝一样的肥皂泡。这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发明?不是!但挤出一坨摩丝,鼻子一下就闻到香味,手心立刻感到温暖,洗手也就突然变得好玩。打开水龙头,水源源不断。不需要用力压两下,只流出两滴水来。这样的慷慨,自然让人觉得愉快。手洗完了,怎么弄干?不是用会丢得满地的纸巾,不是用喷风猛烈的烘干机,而是用“烤”的。手放进烤箱槽中,暖空气温柔地把你的手烤干,你有一种别人帮你修指甲的快感。
啊?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