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第42章


那些温柔的缓慢的惆怅的时刻。那些热烈的野性的奔放的时刻。那些黑暗的暴戾的抗争的时刻。
第六十九章 庆长。接受这代价
清池。如果我们相爱过。
她已接近两年没有见到他。漫长的700多天。
在离开春梅前最后一个月,她在县城和定山通了一次电话。
定山没有提及她下山之后回到上海的打算。也许他比她更清楚,庆长在一个城市主流范围里已无立身之地。她置身于世间的个人形态,如同一个符号式存在。没有人寻找她,需要她。她脱尽一切可被交易转换利用衍生的世俗价值,成为一个边缘存在者。无法加入改造和建设社会热火朝天的洪流之中,无法说服自己跟随人群前行,真实生命只追随她的自身行动。她已接受这代价。
只有这个男子可以提供给她一席之地,即使那只是平淡如水的婚姻。他说,庆长,这一年你过得辛苦,该有段时间彻底休息一下。
她和信得一起,最后一次爬上青岩岭。季节轮回,高山初夏是花卉的海洋。在一处幽深山谷,满坡盛开野山百合,洁白硕大花朵,枝干坚硬,芳香扑鼻,绵延成空阔一片,几近脱离人世。信得30岁时来到春梅。她的面容经由长年日照和操劳,依旧无法分辨年龄。和孩子在高山之上相处,眼神始终湛亮清澈。人的眼睛若不苍老,面容就不会老。她穿农户织出来的土布衣服,说尤其舒服,选的是最长最柔软的一束棉花织出来。她也学会纺织,耕种,经常和学生家里一起劳动。
庆长说,她会整理一本摄影集,有少量文字注解。她打消了写采访的念头。信得明显蔑视采访,说以前的记者们都是在编故事,编造她的个人故事和情感经历,唯独对她的教育观点丝毫不感兴趣。他们总是想把她包装成一个感动全中国的人。她说,感动有什么用。感动能给这些孩子们带来什么。她无法理解这些人做事的目的何在。很明显,他们热衷形式,对虚浮表相的兴趣和夸大,远超过实质核心。她允许庆长对她的靠近,但庆长仍做出放弃决定。她之前的采访也从未加入过自己的断论或喜好,但她愿意尊重信得这种处世方式。信得是接近真相的人。
信得说,她没有家庭,没有孩子。她说,人有这些,或者没有这些,都是命定。对她来说,无牵无挂,是另外一种形式的福报。她说,庆长,但你以后会有你想要的家庭以及孩子。你散发出来的对情感的诚意实在太为剧烈犀利。你能吸引这一切的到来,这是你的意愿。
庆长对谁都未曾提起过清池的事情。在与世隔绝的高山顶上,在一个即将分别并且也许永不再见的女子面前,她坦承自己的故事。她压抑太久,倾诉使她获得解脱。
信得安静专注,听了很久。说,庆长,我不觉得你对爱的追索是一种错误。唯一的错误,也许在于,你把这种追索等同于信仰,放置在一个男人身上。但对方是一个血肉组成的普通男子,有缺陷有弱处,会无常和变质。他如何承担起这种精神上的信念。这非他所能具有的力量。
他不过是一个商业社会里有诸多限制和局限的角色。即使有内心能量和光芒,你身上所有也强过他百倍。他如此摆弄生命里这几个女子,方式既不尊重也不理性,相反,却是一种自私,任性,为所欲为。如同一个贪婪男童,操纵他手里数个玩具,却从不试图去理解和感受对方的苦痛。
你觉得他对你的这种感情,是爱吗。他无法接纳你的性格,无法消化关系所衍生的伤害,这并非一种有悲悯和责任的关系,没有担当,也缺乏宽宏。而你对他的这种感情,是爱吗。还是你自己对爱的信仰,恰好在一个有因缘的肉身之上折射,使你产生错觉。
庆长说,我的生命因为他的出现,焕发过前所未有的激情和能量。我能体会。
不,不,那些激情和能量,是你身心一直都具备完全的,你需要一个仪式来启动。他是那个世间的仪式,或许他的作用已经完结。如果他还没有完结,依旧带给你冲突,那么,他还具备更深层的任务,要把你的心带去更远的地方。但那个地方只与你自己的生命境地有关系,与他无关,也与你们之间的关系无关。明白我的意思吗,庆长。他是命运赐予你的一个障碍,你跨过这个,就能了解和拥有自己更多。有时,一些貌似是爱的关系,带来的意义脱离我们想象。它不是让你跟他结婚,生孩子。有些男人与女人之间生命的关系,不是这样的世俗内容。
我很软弱,信得。在情感的部分,我觉得自己幼稚,匮乏,有无法知觉和克服的缺陷。
我们无法决定自己童年和早期经历带来的创伤。但如果它已经存在,你无非要付出比其他人更多的努力,更长的时间,去填补,修复,重建。你只能如此。这是你的使命,庆长。你远超过自己想象的有力和明亮。把该走的路继续走完。如果与他的关系还没有完尽,那么向前走,让它自动走到完尽。
不要害怕。不要退缩。它会有它的结果。
那一天,她和信得,在下山途中迎接到黑夜来临。她们在山谷中停留很久,凝望连绵起伏的山脊群落和山下散落的村庄。一种只有在高山之上才能感受到的,自然的美和宇宙浑然一体的完整性笼罩天地。肃穆,有序,充满生机。层层叠叠木楼灯火闪耀,和天上繁星遥相呼应,山涧流水淙淙,风吹过稻田秧苗起伏,狗吠,昆虫鸣叫,孩子哭泣,有人唱歌。天地万物在一种完美的秩序中展现它们的流程。她们长时间凝望和倾听这一切,感觉身心溶解,获得巨大的安宁和欢愉。
夏季天空中最为明亮的一颗星辰,在深黑色天空中散发出熠熠光芒,这样饱满,硕大,闪耀。如同一个祈祷。是木星吗。她站在下面,听到它沉默的回音。她该往哪里去。她要如何生活下去。这无解的设问,需要一种光芒指引和照耀。在那辆正往黑暗深处疾速行驶的列车上,所有心有质疑的中途跳车的一意孤行的逃离者,反道而行的结局会是如何。苍莽大地寻找自己的位置,也许最终只是纵深扑入任由身心分化消解。
第七十章 庆长。请你见我一面
顺应天然的规律,跟随宇宙的节奏。碎裂自我,把它交付给命运的秩序。这是她在春梅获得的唯一启示。
她回到上海,已是31岁的秋天。
所有人的生活在一年里几近一成不变,被日常生活拖动,与时间同行并进,仓促混乱,没有标记。只有庆长的一年与世隔绝,单纯专注,因此显得绵长鲜明。
Fiona也许比以往更为忙碌。升职,成为报纸集团的出品人。这是她俗世的朋友。Fiona对待她始终热诚,只是她们关注的内容方向截然相反,没有交点可以相会。Fiona以娱乐和时尚潮流作为工作内容,孜孜不倦,野心勃勃。庆长关闭掉对外界求取的通道,不要虚荣,不要麻醉,这是她的选择。她从未对Fiona说出她内心对这个世间的真正想法。如同Fiona不断对她坦率重复中产阶级梦想以及对这个世界的游戏态度。她们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没有关系的人。
人的生活中,大部分都是擦肩而过没有维系的人,即使倾谈也不过是自说自话。真实而深入的关系很难建立,并且为数极少。对庆长来说,只有两个。定山,他们是婚姻伙伴,互相合作和经营的对象。清池,他是以肉身和感情侵蚀渗透她生命的人。是比国籍,主义,观念,理论,更为重要的存在。从某个方面来说,他是她的组成部分。
定山依旧在为工作尽心尽责,两个人再次一起生活。在下山的时候,庆长已想清楚,要跟定山离婚。她在山上反复思省,并最终做出决定,只是为了获得对内心的承认。她在这段婚姻中,见证到的只是自我逃避。至今做过最为软弱的事,是与定山结盟,这是逃避的极限。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某种被击中的软弱使人衰老。她一直内心消沉。
定山在这一年,却面临他生活中最重大一次困境。他的父亲在南京查出有癌,状态复杂,需要马上进行手术和化疗,时间急迫,但一笔治疗费用数额极为庞大。除去公家摊销,自己还必须要筹出30万来。定山平时为房子还贷,负责生活支出,存款不多,凑出10万,庆长素来无钱,剩余20万如何解决。定山一筹莫展。庆长不能视而不见,决定把其他事情且都先放下,帮助定山一起借钱。
她当然不会找Fiona。从不觉得可以向朋友或熟人借钱,这是禁忌。她唯一认识的有钱人,是许清池。不知为何,脑子中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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