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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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得说,喜欢孩子们湛亮的眼睛,充沛活跃的生命力;心地像山峦梯田一般自然朴素。老远见到,大声叫唤,老师,老师,声音如同天籁赤诚。我知道它只是存在的一个层面,它无法孤立维持。与此不可剥离的另一个层面,是我如同一滴水珠填塞到这无数人生命所组成的黑暗鸿沟之中,即刻自行蒸发消失。个体毫无作用。我只能做完自己需要做完的事情。
刚刚来到春梅时,以为可以改变这里一些什么。但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越久,融入它的生活,理解它越深,我渐渐明白,对它不可能带来任何改变。相反,这片土地,以它的力量束缚每一个存在其上的人。我再也离不开这里。它是否真正需要改变,我不得知。我不再轻易持有想改变任何事物的野心和妄想。唯一在发生改变的,只是我自己。
庆长计划半年之后就会回去,后来却决定延长到一年。
信得的存在比她想象中要更为生动丰富,也超出她出发之前的预期。但她知道,最终某天她一定会离开。离开这里的酷暑夏日,蚊虫叮咬,身上全是红肿发痒的团块。寒冬刺骨,没有保暖设备,手足长满冻疮,在黑板上写粉笔字的手指僵硬无力。离开垃圾遍地,粪水横流,物质匮乏,最低底线的生存本能。离开人在地域限制之中的无能为力和无法超越,高山之中劳作挣扎注定的一生。离开她某种理想主义的意愿,个体行动在人世规则之前最终将以牺牲的形象铺垫。
她不是一个被围困在城市里的人,为采访工作也算走过天涯海角。她的生活不归属于世俗范畴。即使有一个名义上的婚姻,也和常人有别。她是对人世感觉颓唐的人,但她不是沈信得。不是一个内心持有单一意志的信徒。在信得强大坚韧的形象之后,必然有一处失陷之处。这是她确信无疑的。她不可能简单找到,信得亦不会愿意袒露。
信得从未对庆长说起个人经历,也许她认为人性的薄弱和缺陷,大多由日常生活而起。唯独工作令她强大,遗忘忽视自身,使她进入某种信仰般深沉而执着的境地。她以此来忽略过去,未来,只余留下每一天每一日竭尽全力的当下。也有可能,信得的行动和意志,是在治疗她觉察到的自身存在和创痛。没有人,生而强大而完美,这样的人不会存在。信得同时让她看到,真正的寻找和弃绝,需要付出的代价。
第六十八章 庆长。欢愉还是超越
冬天来临,高山上有一场大雪先兆。空气凝滞而寒冷刺骨。小木屋如同冰冻洞穴无一丝暖意,幸好学生家长送来厚棉花被子。有时她会突然再次看见他的面容。在深夜,在高山木楼的房间里,在呼啸的山风和雪花的声音中,在雨水彻夜敲打木楼顶板的凌晨,在睡眠的边缘。感觉到他的迫近,低俯下来的面容如此真实,五官轮廓所有细节丝丝入扣全都逼真。她连他眼角的一条笑纹都没有忘记。
他的身体,散发出熟悉的气息和热量从无消亡。如同在梦中,被他用西服猛然裹住,散发着体温的西服上衣衬里有熟悉的古龙水气息。再次触觉到他结实有力的手臂和胸口。这拥抱如此紧实热烈,一如瞻里大雪的夜晚。
在孤岛般的高山村庄,与世隔绝的处境之中,情感的混浊杂乱渐渐沉淀、清省、落定。她一度以为对他的爱恨交加,无法绕行无法穿透,只能停滞在前与它对峙。但随着时间消释,渐渐看清这矛盾的幻象包裹的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愿望和激进的理想主义的爱的期求。清池理所应当要对她的要求和需索付出代价吗。当然他可以选择不做回应,并且畏缩后退。
他们各自完整独立,不存在责任。他只能以甘愿的方式爱她,不能以她需要的方式爱她。这是她的问题,不是他的问题。她在这段感情中最终领会和收获到的意义,和痛苦一起互相纠缠,不可分割,但那依旧值得感恩。仅仅因为他的出现本身已带给她生命全新的内容。
热恋时,上海冬日凌晨,他与她从酒店出来。他去机场,把她先送回家里。漫长车程,黑沉沉天幕之下的城市景象,石头森林的都会,暗淡灯火闪烁,汽车在高架桥上飞驶。她的内心如同一面明镜般的湖水,存在于身体深处。在车窗玻璃里看自己的脸,像花朵一样璀璨绽放的面容,摇摇欲坠,不胜其哀却又充满力量。在这段关系里,她希望得到的最终是什么。是欢愉,还是超越。是反省,还是领悟。这个男子的出现是命运安排给她的一次意味深长的路途,一边是断崖绝壁,一边是海市蜃楼。
她需要清池。他是她的伴侣,一个借由他的情感触摸死亡边缘的爱人。清池打开她生命中被隐蔽封闭的诸多门扇,让她看到从未曾有过的通道,连接源泉潺潺流动,看到新的自我被推动和唤醒,肉身和意志凛冽盛放。
她经由他的爱,确定她与世间的关系,对时间和空间拥有截然不同的感受,如同进入一个无法以感官和思维获得的深邃而无形的层次。如果说之前,她对生命的感知,是断裂的,干燥的,支离破碎。那么,经由情感的通道,她获得了它的整体感,连绵而流动,源源不断,一种深不可测量的活力和担当。即使它充满矛盾、冲突、挣扎和创痛。她知道,这是她获得的机会。
她确定这件事情,使心里那一头走动游荡的野兽获得休憩,停止漂泊,在一棵花树下饮水睡眠。她知道自己在爱,并且被爱。在这样一段关系里,她从来都比他更为勇敢、鲜明、坚定、纯粹。她无法以从自身出发的爱去支配他,控制他,操纵他,影响他,改变他,征服他,占有他,毁灭他。他也不能够。它的发生,仅对她的生命起到作用。静默无言,地动山摇。
为了触及这个世界的尽头,奔波过无数路途。去过接近天涯海角的地方,看过不同生活不同质地的人,包括一座正在消失中的桥。她是个心灰意冷的人,自然也不拥有像Fiona那样强盛的对现实的欲求:希望更换生存环境,或者拥有更高阶层的生活。Fiona是聪明自立的女性,骨子里却摆脱不了本能的依仗。换了一种语言说话,呼吸到更为清洁的空气,喝到更为新鲜的水,看到更为圆满的月亮,人就会得到幸福吗。如此生活会更应有希望吗。这跟高山之巅的孩子渴望突破地理界限去看看县城的人有何区别。
也许一些人最终一辈子都抵达不了县城,看一看游乐场或餐厅是什么样子,尝到冰激凌和巧克力的味道。这是相同的属性。到了彼岸,还有更远的远方。地球是圆的,绕回来,又到了原地。始终不变是人与重力的关系。人脱离不了生命本质的绝境。
她跟Fiona的区别,她始终执着的是对生命真实性的追索,其间最重要的表达方式,便是情感。相爱是卑微肉身对照,沉浮于世间荒芜。他牵着她的手,睡眠时,吃饭时,走路时,任何时刻,带来彼此生命紧密联结的幻觉。她孤单太久,信仰和追随这双手,直到失去力气。早知道绝境所在,只是缺乏勇气看到这簇虚幻火苗最终被熄灭。如果沦落于无尽孤独中,如何存活。也许,最终这不是这段关系的问题,而只能归结到她整个人生的问题。
俗世现世,如同孩童积木般的物质世界,岌岌可危,分崩离析。我们将如何继续存活。那借以凭靠的一线隔置,它来自何处,能够支撑多久。世界上所有的人,即使分布在不同的纬度和经度,痛苦的根源没有区别。最终需要面对的,是来自生命本身真实而无解的苦痛。
如同蒙上眼睛在一个空荡荡的宫殿里穿梭。她看到自己用尽全力对爱做出的询问。纠缠揪斗,不依不饶。这是她曾经最重要也是唯一用以支撑的柱干,觉得只有他在这里,世界才是确凿和作数的。其他都是幻觉。但在一日又一日,一夜又一夜,与他彻底隔绝的时间过去之后,她发现一切不过是颠倒梦想。在现实里,无尽的虚空是真实的。只有这个男子,才是她在这个世间最为深沉的幻觉。
那些温柔的缓慢的惆怅的时刻。那些热烈的野性的奔放的时刻。那些黑暗的暴戾的抗争的时刻。
第六十九章 庆长。接受这代价
清池。如果我们相爱过。
她已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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