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第22章


,百缕千缕青烟。氤氲中,有一人向他走来,满脸堆笑。原来是长子柯海,着一身短衣,猛一看,以为是仆役。
柯海将父亲引入一问小棚,四壁竹篾,没有留窗,地坪以竹爿作龙骨,再横铺一排竹爿,正中间以苇秆扎成三层搁架,架上覆极厚一层麦糠。柯海伸手从麦糠底下一抽,抽出一锭墨,是上年十一月所制,在此阴干着。申明世曲指叩叩墨锭,声音清脆,如同弹弦;再看颜色,有润光。但形状略微粗笨,长宽厚不知何处失比,印纹也嫌草率。就说:该请章师傅来制模。可是章师傅在什么地方呢?还有那个荞麦。申明世不由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心生怅然。再看墨铭,为“桃天” 二字,自然来自《诗经》,其中隐“于归”意思。难免想到那长媳妇娘家有些渊源,妆奁里就有几锭古墨。柯海纳闵女儿,媳妇从此不理他,前后事闹得纷纷扬扬,上下皆知,心中明白柯海是以墨寄心,觉得可笑又可怜。停了会说:这“桃”是我替阿奎他娘起的字,虽说是个姨娘,但伦理辈分,还是要避讳一下。柯海这才发现不妥,颇有些羞臊,说:请爹爹定个墨铭。申明世说:太直了失之粗浅;太曲折又走偏锋,刁钻了;用典本来不错,但不过就是一锭墨,又不是名家,就嫌卖弄了;无从由来且难叫人记住,即便市井人家起名,阿大阿二也有个由头——这墨厂是你亲手开,墨也是你亲手制,就叫个“柯海墨”如何?“柯”字里有木,“海”字里有水,“墨”里有土,算是个名副其实!有一层意思,申明世没说,就是长一长柯海的志气。柯海未必明白,只是赶紧地取来笔墨纸砚,请父亲写下这三个字。申明世又嘱咐不可太张扬之类的话,随后离开了园子。
这些时,敛声屏息地过日子,世家之间多淡泊了交往,交往也不便太奢华,市面上大宗银两的交易明显少了。但吴淞江畅通,水上往来频繁,小买卖兴隆,人气大增。就好比化整为零,总量大约并不少,反而因为进出多,更加热闹繁荣。尤其是那大王集,越扩越大,遂将北门外的一块疏落地带变成闹市,于是,就有城外城。
申府里,忽兴起一阵风,刺绣风。无论主仆、长幼,都扎起花绷,架子上垂下七色丝线,流苏一般,底下是绣花人,埋着头,拈着针,一针送,一针递,大气不敢出,生怕哈了浆平的绫面起皱。小绸也在套院的屋里扎了个花绷,与丫头面对面地绣。扎绷、上浆、打粉本、辟丝、分色配色,是由镇海媳妇教给,镇海媳妇呢,是由闵女儿教给。都是聪明人,听三遍,看三遍,再试三遍,就可正经动手了。所以,西楠木楼就十分热闹,丫头姨娘都往上去。柯海白天黑夜在墨厂,闵女儿为人且十分的随和温顺,众人们都无所顾忌。有时柯海回来得早,就看见房间里团团的钗环玉佩,中间是小小的闵女儿,低着头,抿着嘴,上下走针,不一时,一小片花瓣就从绫面上突起了。
夜里,掌了灯,柯海就要看闵女儿的针和线。闵女儿便打开匣子,一匣一匣给他看。柯海问是从哪里购来的,闵女儿回答是自家做的,店肆里买来的只能用作日常缝补连缀。她家世代替宫内织造,所用器具材料全是专制。柯海问是如何制,闵女儿一项一项说给他听:治丝是先从蚕房定下上等丝,以湖丝为最佳;专人送去缫房,必是亲眼目睹缫丝,柴灶、炭盒、丝车,事前都要一一检验尝试;然后就是绕丝,说到此,闵女儿笑了,说小时候就跟母亲学着绕,木格子架空的地上,插四根竹,上方的高处,安一个竹挂勾,丝从勾上挂下来——她呢,右手执绕丝棒,就是一个小轮,左手捻丝,一边捻,一边框在四根柱,她绕得可好了!闵女儿得意道,随即却又赧颜,之后她就不能了:沃湿、溜眼、过糊、浆染,过糊用的小粉是母亲亲手洗的;染料则由父亲调配,配方是秘传,所用红花、茶蓝、黄檗,都在自家园里种植,决不可施人粪与河泥,只用一种肥,就是豆饼,好比拜佛的人不可吃荤,只茹素;这是线,针,尤其是绣花针,很有讲究,既要细,又要刚—— 她家是织工,不用针,但她母亲娘家是绣娘。去外婆家,到针坊见过,那针起先竟是线似的,一团一团绕着;剪刀剪成寸长,一头锉尖,一头敲扁,钢锥子凿了眼,然后你瞧怎么着?放入锅里,和了料,又炒又煮;那埋针的料也是特制,不可外传告人!因此她的针其实是母亲的妆奁,又给她做妆奁。提到妆奁两个字,闵女儿的笑容淡下去,方才的活跃也止住了,因是联想到出阁,其中的仓猝与凄清,令人难堪。柯海看着匣子里一络一络排齐着的线,惘然想到,他娶的这两个,前一个是 “绸”,后一个是“丝”,不知道之间是什么样的缘。
柯海命闵女儿绣个随便什么活计,让他送给阮郎。闵女儿说绣活是闺中之物,送给个男人多不合适。柯海说是我送的,又与你无干!闵女儿低头不语,柯海晓得她是不肯,想要是小绸,这当口有如何厉害调侃的话等着他,这一个却是个木头人。柯海想起小绸的有趣,却也觉得眼前的这个可怜,又说:你给我绣一个,总可以吧?闵女儿晓得给他就等于给阮郎,可又不能不给他绣,就问柯海要个什么?柯海想了想,绣个随身带的物件,香囊之类的。闵女儿又问什么花样?柯海就反问道她有什么花样?闵女儿只得取出样本,一页页翻给他看,由他挑。与闵女儿并肩看着花样,就好像与小绸一齐看字,情景相仿,此人却非彼人。柯海合上样本,翻身向里,躺下了。闵女儿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不高兴,但早已经惯了他不理不睬,为他盖上一床薄被,不再管他,自己在灯下翻着花样。身后却伸来一只手,将她拉近身边。灯光下,闵女儿看见柯海脸上有泪痕,觉得他有伤心事,又无从问起,只是由他,百般顺从。灯里的油燃尽,兀自灭了,柯海渐渐有了鼾声,将闵女儿一个人留在暗黑中。
来到申家,闵女儿添几岁年龄,为人妻母,又不很顺遂,就懂得许多人事。她晓得姐姐一直生她的气,因为姐姐生气,柯海便也生她的气,她就是在这气恼中过日子。她倒是高兴双胞胎全是女孩,她要生了儿子,姐姐会更生气。柯海呢,自然火上加油。她也看出,柯海本身又不着意生不生儿子,他对儿子的心不如对姐姐心重。看他对姐姐的心,就知道这是个难得的人,可惜自己没福分。其实她才不在乎柯海,闵女儿多少是负气地想,她和双胞胎做伴,很好。不过,她是在乎姐姐的,大约因为姐姐和她是一样的人。不是说她能和姐姐比,无论家世、身份、人品、才智,她自知都及不上,但隐约中有一桩相仿佛,那就是命。男人纳妾,总归有薄幸的意思,闵女儿虽然是那个被纳的人,但从来没有得到柯海半颗真心。所以,她们其实是一样的。还有,她们都生了女儿。姐姐那丫头,穿了她绣的袍子 ——她并不情愿绣的,是二奶奶硬逼着,可丫头穿上一看,就好像是双胞胎中长大了的其中一个。假如姐姐要来和自己好,她就和姐姐好!闵女儿最后想了这么一句,似乎主意已定,安心入眠了。
小绸自然不会来和闵女儿好的,但镇海媳妇每回来问什么,都说你姐姐问的。所问无非是针法、辟线、花样的事,闵女儿就知道姐姐也在习绣。她总是卖力地做给镇海媳妇看,还将自己嫁妆里的针线分出一些给两位姐姐。镇海媳妇呢,就将自己得的那一份也一并给了小绸,让闵女儿的馈赠变得更加慷慨。有一回,镇海媳妇还要闵女儿随她去姐姐的院子里,免得她两头传话传不明白。闵女儿跨不出这一步,没答应,但很快就后悔了,心想下一次就去。可下一次,镇海媳妇却把这事忘了,没再提起。闵女儿又一次对自己说:姐姐来和我好,我就和姐姐好!心里藏着与姐姐好不好的事,难免把别的事耽误了。柯海回来向她要香囊,不禁吓一跳,原来早已把香囊忘到了九霄云外。来不及新绣,就将正绣着的绫子铰一块下来,缝成香囊。绣的是一株灵芝,长在石头缝里。灵芝有一朵大的,几朵小的,大的在香囊的肚腹上,小的在边上一圈。绳线一系,奓开来,就好像专为香囊绣的,就这么混过去了。可是这一向,镇海媳妇都不来,是姐姐那边没什么要问的,还是索性不学了,或者镇海媳妇对自己生了气?正愁烦着,传来消息,镇海媳妇病了。闵女儿方才松一口气,心里落下一块石头。
自从生阿潜,到底伤了元气,镇海媳妇就得了弱症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