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第50章


自壬午年,阿昉被劝下,不赴秋闱,十来年里,并没有间断读书备考,却迟迟未入乡试。一来是对功名日渐淡泊,二来也是怯了场。当年大伯母吓唬他的“挤和热”,年年都成了拦路虎。每临子、卯、午、酉,再到辰、戌、丑、未,秋闱与春闱,总有学子中举,甚至中进士,上海便会热闹一番,万人传颂。阿昉也羡慕和钦佩,因为知道其中的不易,这不易逐步变成不值,科考的事情也就渐渐不提。有时候,柯海会叫他过去问几句书,对答间揣摩出阿昉志向已偏离正途,书没少读,可八股文却生疏了,策论也极少作,仅凑些试帖诗而已,难免会诧异。自小阿昉性格谨严,阖家上下都以为会继祖父而走学仕,也是世事难料。但其实早有人想到,柯海与镇海,一世内,一世外,都不是竟功立业的榜样,又何求小一辈的呢?然而,阿昉的心思,人们未必真正懂得。
阿奎挟着那幅唐子畏的赝品,坐在轿里,一劲地催促快走,轿夫们几乎脚不点地。行人们但见一领轿载着一个人,一溜烟地穿过街市,向西北方向而去。阿奎到薛家巷姑娘家时,客堂里妈妈正摆饭桌,见阿奎来,又嘱咐厨娘添菜热酒。阿奎并不理睬,径直进了姑娘房里,姑娘上午觉刚起来,在梳头。阿奎觉着有些不对,定神左右看看,原来是屋里的摆放改样了。第一眼看见的是床头换了方向,东西向换成南北向,床在了暗处,房间变得敞亮。再打量,就看出屋子里多了一件东西,一具紫檀官皮箱,正够嵌在床与北墙之间。几案移到窗下,梳妆桌不动,正与床相对,镜里是床的影,镂花钿螺,粉金帐幔,显得锦绣繁荣。阿奎想到这几日就为辨识那劳什子的真伪奔波,顾不上来这里,竟有沧海桑田的意思。心中不由对唐子畏生恨,他与那姓唐的毫无瓜葛,只是因银子的缘故缠上身来,惹下一堆麻烦。姑娘见阿奎一头急汗,满脸凄惶,便丢下篦子上前抚慰。他又觉得姑娘的手势也改了样子,虽然依旧温存,却是隔了一层似的。即便是阿奎这样粗心的人,此刻也体味到一种势将失去的伤痛,不由拥住姑娘,哭泣起来。
哭过了,姑娘的温柔到底也唤回来些什么,心下松快不少,妈妈又在喊吃饭。喝几杯暖酒,几盅热汤,就睁不开眼了。姑娘扶他进屋里床上,脱了靴子,拉开一床丝绵薄被盖上,就再不知身在何处。醒来时,已经满窗暮色。阿奎脑子里木木的,就这么怔忡着,天色又暗了一成。隔了帐幔,一盏灯点亮,光漫开来,点灯人显身,是姑娘。阿奎招招手,姑娘揭开帐帘侧身坐在床沿。阿奎看见姑娘穿了一身新,发上的钗环也是新的,面上新敷了粉,比平时更俏丽几分,就晓得晚上有一场宴。
姑娘在他身上拍几下:还不起来,你娘等你吃饭了!阿奎说:你这是哄我走吧!姑娘就说:让你走有什么难,还用哄吗?阿奎问:那你说,如何让我走。姑娘半真半假地说:喊一声“狼来了”,只怕你撒腿跑都来不及!阿奎说:难道姑娘养着狼?这一句无心的话却令两个人都心里一跳,姑娘还笑着:就养着你这匹白眼狼,千般的好,回过身咬一口!阿奎不禁冷笑一声:我能不被人咬就上上大吉了,怎么咬得动别人?这句话又令两人一心惊,阿奎就好像开了窍似的,一吐一句谶言。姑娘收起笑,冷下脸:谁咬你了,难道是我不成?见姑娘有愠色,阿奎又怯了:我可宁愿让姑娘咬,恨不能叫姑娘吃了才好!姑娘又在阿奎身上拍一下:起来!姑娘一贯软硬兼施,将阿奎调教得十分听话,可今天却有些反常,阿奎说:就不起,能拿我怎么样?这时姑娘发现,几日不见,阿奎的性子也有改变。阿奎非但自己不起,还将姑娘的身子拉过去,扳下来。姑娘怕新梳的头乱了,赶紧叫:小心,压了你的宝贝画!阿奎这就想起唐子畏来,彻底酒醒了。
透过珠簾,看得见簾外点了纱灯,红光溶溶一团。妈妈和小厮人影晃动,忙着摆席温酒。阿奎想:这席上不知有没有自己一份?平素里,他有银子总是大家化,如今,他手头紧了,却不定能用上别人的银子。可是他的窘迫,不就是他们害的吗?那卖画的主拿假货蒙他;边上的人作势起哄;蔡公子与他标着劲,一气把价喊上去;还有,姑娘——正想得心寒,外面就有声音喊:蔡先生来啦!阿奎忽然浑身上下一机灵,他终于明白,前后一串,其实就是一个人在作祟,这人就是蔡公子!莉是他的;价是他抬的;放贷的人也是他!姑娘看不见灯影里阿奎的脸,只觉得和平时不一样,安静得有点吓人,就不敢硬叫他走。那边客人又都陆续来到,姑娘有一时的慌乱,但立马镇静下来,又拍阿奎一下,说道:叫你起来不起来,罚你酒不要赖我!起身吹灭灯,一打帘子出去了。阿奎听出来姑娘给他下台阶,一时还下不来,又赖一会,悻悻然起来,整整衣服出得屋子。一张八仙桌已坐了三面,空出下首一面,委委屈屈地坐下,彼此拱拱手,算打了招呼。阿奎眼睛并不向蔡公子看,却觉得他在窃笑。
喝几轮酒,姑娘弹拨着唱了一曲挂枝儿:熨斗儿熨不开眉间皱,快剪刀剪不断我的心内愁,绣花针绣不出鸳鸯扣;两下都有意,人前难下手;该是我的姻缘哥,耐着心儿守。唱毕后,有人问:哪个是姑娘的姻缘哥呢?姑娘不说,只是笑,阿奎也觉得是在笑自己。接着曲儿的末一句“耐着心儿守”,就有人问,怎么守?另有人答:我知道!于是就说了一个“守”的故事。说道是孤夜难眠时分,撒一把银钱,落个满地,月光照着,银钱儿闪闪发光,蹲下身,一个一个拾起来。拾齐了,数一数,却差一个,钻床挪柜地遍搜不得,上半夜就这么过去。三更敲响,忽然灵机一动,将床下一排鞋,挨个儿翻转过来磕磕,果不其然,一只绣花鞋里磕出了那一枚,止不住叫一声:我的心肝肉啊!众人们都笑起来,除了阿奎,低着头喝闷酒。再有人也要说一个“守”的故事,这故事来自陶宗义“说郛”,说一个丈夫出征,妻子手书一封,只四句诗:“垂杨传语山丹,你到江南艰难;你那里讨个南婆,我这里嫁个契丹。”这一回笑得比那一回更凶,阿奎则更气塞。姑娘是什么眼色?早看出不对劲,俗话说:一人向隅,举座不欢,这阿奎,分明是来搅局。她心里气急,面上却不能露,用眼睛嘱妈妈加倍照顾。妈妈特为他剥了一壳蟹腿,巴巴送到跟前。这时蔡公子又要姑娘唱曲,并且点的是那一曲“自矢”。姑娘心中不由暗叫苦,哪一曲不能唱,偏要唱这一曲?也知道蔡公子是存心,但今日是蔡公子设宴做东,只能依着唱起来:“眉来眼去情儿厚,有一个惹厌的人挡住在前头,因此上要成就不能勾成就。若还成就了,磕你一万个头。那一个负义忘恩也,就做桌儿地下的狗。”阿奎听在耳里,句句都是骂自己。推开蟹肉与酒盅,离席走了。妈妈追着送到门外,手里捧着那遗下的画匣子,交给他。阿奎抄过厕匣,一个主意定下了。
阿防早早就睡下了,正在黑甜中,忽听楼下砰砰地敲门,一房人都惊起了。守夜的女人开了楠木楼底的门,见是阿奎,叫了声“叔叔”。阿奎不答应,径直上了楼。阿昉只来得及披上件布衫子,迎出来。客堂里方才掌上灯,影幢幢里,立着脸色青白的阿奎,阿防只觉得在做鬼梦。坐下来,喝了些茶,双方略微定了神,阿施刚要开口问叔叔出了什么事,却见叔叔将怀里一件东西抽出,朝地上一掼,是一具画匣。白昼的情景浮上眼前,阿防明白了一半。原本心里是怪叔叔莽撞,不懂偏要装懂,交的又是些不上道的朋党,近乎是送上门去挨宰。但经这几日在赵同学那里见识,学得不少东西,都是平时闻所未闻。尤其是赵伙计这个人,简直可说是草莽中的英雄。阿昉面前似乎洞开了一个天地,其间另有道行。所以,叔叔这一失手就称不上是愚笨,换了他,大约也是同样的遭际。此时,看见叔叔如此气不过,不由劝道: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经过这一场,就知道这一潭水深得很,不是凡人可以涉足,以后再不沾就是了。其实呢,阿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阿奎的气何止是买了赝品,花冤枉银子,背一身债,更是在姑娘跟前失风。
阿奎不答侄儿的话,咬着牙,吐出两个字:告官!阿昉一惊,说万不可!阿奎说:有何不可?每岁出多少税银喂养县府衙门,让判个是非黑白,不是该当的!阿昉说:东西是你自个儿愿意买下的,并不是刀架脖子不得已而为,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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