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第51章


个儿愿意买下的,并不是刀架脖子不得已而为,一旦告官,等于昭示天下,人人皆知叔叔没有眼力,还歪缠,告不赢不说,还失颜面! 阿奎硬着脖子说:行诈不失颜面,受欺的反倒没脸,这算什么道理?阿昉又劝:他行他的诈,不上他那个套不就没事了?说到底还是自己不谨慎!阿奎急扯着脸说:是不是朗朗乾坤?就容他们蝇营狗苟,还有没有天理啦!阿唠也急了:叔叔交道的并不是正人君子,本就是天理之外,再要纠缠,只能越来越下道!阿奎青白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指着阿畴说:叔叔吃了亏,侄儿倒替别人说话,我也看清楚了,这一家从上到下都嫌我,等着看我笑话,不会有一个人帮我,不与你说了!说罢,起身拾起画匣,登登下楼去了。
阿昉被他这么一闹,瞌睡全没了,怔怔坐着,心怦怦地跳,就觉得要出大事。再想是什么大事,却又想不出来,可并未因此安心,反而更加忧虑,因难以预料。阿昉想去告诉给大伯,方要起身,听到更声,一数,竟已三更,就不好去吵大伯。说不定,真不是什么事,大伯会怪自己虚张声势。再说,这么晚了,阿奎也无法作为,说不定已在睡梦头里,一觉起来,什么事都没有了。这么一想,阿昉的睡意也上来了,于是便进屋上床,续接起先前的觉。睁开眼睛,天色大明,夜里的事恍惚得很,如同做的一个梦。等他穿衣起床,那情景渐渐清晰,却并不那么严重了。但阿昉还是去了大伯的院子,大伯正在待客,是从苏州来的,闵姨娘家的亲戚。阿昉不好说什么,退回来,再去找叔叔阿奎,没找着,人已经出去了。宅子里很清静,隐约可见灶房里的炊烟,携了一股柴草的气味,虽清淡,却布了满院。阿昉四处走走,就回楼上看书了。
阿奎抱着画匣,乘一辆轿车,走在路上。第一程到宫观,下轿先拜城隍神秦裕伯,再进岳庙拜岳将军。前者是保一方平安,后者为天下第一忠臣,视奸如仇,定会主持公道。再继续南去,过如意桥,向东到魁阁绕一绕,是为得魁星们文章援助,告官的那一纸诉状是极要紧的。然后一径去北边武庙,拜关云长。如此四面八方,文功武治拜了一遍,方才掉转车头,向县署而去。
昨晚撞阿昉楼上去,本是请侄儿帮了写诉状,话还没说到这一节,阿昉已有一百个不同意。阿奎一气之下走出,在床上想了一夜也想不出个写状子的人。这一回,他终于明白,不能到那些朋党中找人,宁可求不相干的外人,花点银子也不碍的。阿奎在世面上混,多少得些旁门左道的见识,晓得有一种代书的行业,专是为那些考试落第的士子们谋求衣食。替人写家书,节庆时的颂辞,送礼的表赋,欠债还钱的要约,亦包括有写诉状。临近县署,阿奎便下轿车,徒步走过署前街。街两边多是纸笔铺,进去一看,纸笔都是一般,铺里却多有一名身着布袍,乌巾朱履的学生,就晓得名为纸铺,实为代书。阿奎进出了几家,挑选一名相貌顺眼的,案前坐下了。
那学生年纪大约三十多,近四十,脸型消瘦,眉目却还清秀,神色且十分安静。阿奎直接了当问,写不写诉状,学生并不回答是与否,反问诉什么? 阿奎将来龙去脉说了一番,那学生好一阵沉吟不语。阿奎催促快写,学生却低头赔了个礼,说道:收藏书画,本是世上头等雅事,一旦涉讼,便俗了,两下里都扫兴,我劝客人稍安勿躁,以和为贵。阿奎冷笑一声:听你说话,与我侄儿无异!虽然说的是实情,可因阿奎语气粗鲁,很像是占人便宜。那学生并不计较,做这一行,必见过各色各样的人,态度依然和煦,继续劝慰:客人当时决然买下这画,一定极有中意之处,是和不是唐子畏所亲笔,其实无关紧要——听到这里,阿奎不由怒起:照你的意思,吃亏上当反倒是赚便宜了?只这几句话的来回,那学生已大致知道客人的生性品行,属一种不可理喻的人,更不敢接手交易。阿奎骂了几句,无奈人家坚执不受,只得悻悻然退出。换了一家,有一老一少二人,听了事情原委,都笑起来。阿奎困惑,但见是两个人,不敢像方才跋扈唐突。两人笑过后,方才告诉,古董业内自有行规,买真买假都得认,本来就是考眼力的,好比上试场,中就中了,不中就不中。所以,那买了假的,势必称是真的,一是为顾及脸面,二是等时机好再出手。因此,世上笔墨,可说一半真一半假。话里明摆是耻笑的意思,阿奎逃也似地退出来,神色已委顿许多。街上来回走几遭,重新振作了,进到第三家。这一回,阿奎是以先声夺人的架式,上来就说是申家的,然后说银子不计,只要状子写得有理,打赢官司还另有赏。听到是申家的人,已经吓退三分,再听说有银子,更是胆寒。官司赢了好说,输了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在县署脚跟下吃代书的饭,怕的就是这号人。
连碰三家钉子,阿奎越发气急,横下一条心,非达目的不可。日头已近中午,阿奎一头油汗,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东撞撞,西撞撞,到底叫他撞开了一扇。一介书生沦落到这里,大凡是万不得已,急等着米下锅,顾头顾不得尾,做一笔是一笔,阿奎又肯出银子。所以,阿奎究竟还是写得状子,而且措辞极狠,第二日卯时便递进了衙署。回到家一个字不漏,因已经领教了阿昉的驳词,以为家中人都是怕事的,惟有他申奎海有胆略。他自觉得是非清楚,既告了官就没有判不明白的道理。从此,心中石头落地,高枕无忧,就等着官里有人来报他胜诉。只不过一旦起讼,友朋间就撕破了脸,连姑娘那边的路都绝了。于是早晚呆在家中,倒安静无事。阿畴也以为风波平息,不再提及,逐渐就也放下了。
这一任的知县姓杨,钱塘人,丙戌年进士,与沈希昭家互有些知道,但没有往来。而希昭所嫁的申家,则是地方上的渊源大户,来上海就任时,曾设宴会面有宦迹名节者,申儒世申明世都到场,一一拜见。所以,见有申家的诉状,便格外留意。然而状子所讼,且让杨知县颇觉得索然。临安地方的人,得南宋遗风,大多崇古派,读子日的人,又往往感叹今不如昔。因而在杨知县看来,唐子畏极为轻薄,只是才艺精致,纯属笔墨匠人。上海人却如此拥戴,到底是商贾云集的新埠,没什么根基的,就一味地求新。如此,竟为了一张唐子畏的画,几百两银子的事,闹得不亦乐乎,岂不是无聊,与申家的身份脸面都不符。况且,无论乎输赢,一旦沾上讼事,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想了想,杨知县决定与申家通融,让这个申奎海自行撤诉算了。
前面说过,申明世如今蛰伏在家,凡事不管不问。前几日闵的父母来,多年里,闵师傅常将供内用的锦缎送申家,让申府作节礼人情往来,不得已撑持着陪了一陪,过后竞觉着耗费千钧之力,无限的疲惫。吃了几服煎药,好容易歇过来,重又焙茗读书,闲起闲落,忽却收到县署送来的帖子,杨知县请面见。只得再打起精神,更衣系带,穿靴戴帽,出得门去。轿子向南而行,轿里的申明世只当又是要募捐。这一年十分多事,六月大水,七月海溢,苏松遍起传言,说倭寇将朝鲜晋州城夷为平地,正从海上向崇明凫水过来,因此城门日夜紧闭,草木皆兵。到县署跟前,轿子偏了偏,从院墙边巷子里进去,绕到县署背面,跨一条横街,进一所宅院,是杨知县的官邸。院内种一片牡丹,花事已经式微,余下几朵还灿灿地开着,格外亮眼。申明世知道杨知县是钱塘人,那一地多有宋室南迁过来的北人,喜欢富丽光耀的颜色形状。下轿入室,申明世不禁感到意外,厅堂里并无别人,只他自己。正惴惴不安,杨知县迎出来了。落座,上茶,寒暄,杨知县晓得申明世狐疑,并不多绕弯子,直接就将阿奎的诉状取了出来。
申明世看见状子,已经头晕眼花,强撑着看了几行,身上便觳觫起来,状子也拿不住,落在地上。杨知县见状不好,急忙宽解道:小孩子淘气淘过了头,及早替他收了场,就没事了。申明世欲说话,却岔了气,咳呛起来,一发不可收拾,直咳到脸红筋涨。杨知县加倍安抚:谁都是从小时候过来,做下无数荒唐事,要如此动气,大人可不都气死光了!又从地上拾起状子,二下三下撕成碎片。申明世缓过来,又羞又恼,说了一声:丢死人了!杨知县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恨不过,回家喂他一顿肉笋子!申明世听杨知县说话有趣,性情也通达,心中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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