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第62章


上两人说什么,回说听不懂。年幼的轿夫此时插了一句:说到“禽兽”什么的!众人又是一惊,希昭反倒镇定下来,说:阿潜说的“禽兽”未必是真“禽兽”,他们懂什么!人虽没找回来,毕竟知道了些去向,是跟了那唱曲的走了,所以就还要去陈家打问那唱曲的是说什么人,从哪里来,往哪里去。这一回,柯海亲自上门去了。
柯海回家,已近黄昏,一众人都迎上去。见他神色平静,又像是颓唐,不敢问,只等着。柯海洗了手脸,更衣,坐定,喝了口茶,方才开口。柯海说陈家那孩子相貌极文静,倒有几分阿潜的神韵,众人不禁黯然。柯海接着说,这样的孩子想必不会有什么坏交际,昨晚请的唱家是偶尔从沪上经过,都是些同好们辗转介绍,不知从哪里来,亦不知往哪里去,唱家好比仙逸,漂无定所;不过阿潜即是跟了他,吃喝睡总是有的,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所以管教也是有的,必不会出什么乱子。说罢,又添一句:陈家并不知道孩子在园子里唱曲,看起来,那孩子吃过板子了,神情极其委顿,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众人默然无语,静了半时,忽然听希昭一声泣,又强咽下,向长辈们告了不是,推门而去。
几日过后,小绸上了西楠木楼,未进门,一股奇香扑面而来。定定神,走进去,希昭已听见动静,从幔子后头走出来,唤了一声“大娘”。两人都消瘦了,希昭毕竟年轻,虽憔悴,还无大碍,小绸面上则有了霜色。彼此在对方脸上看见的都是阿潜,又都是秉性要强的人,一个字不提。希昭让座,又吩咐人斟茶。小绸并不坐,对了幔子后头抬抬下颌,问:绣什么新东西?希昭迟疑一下,揭开幔子,请小绸进去。小绸先看见柜上一炷香,方才知道那香气从何而来了,说道:是龙涎香吧!继而笑了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希昭有龙涎香,正好进我家天香同!说到此话,小绸不由语塞,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而希昭感触更多一层,阿潜也说过同样的话,亦都是出自王沂孙的咏物词“天香”。小绸弃下“龙涎香”的话头,走近绣绷,绣绷上已经描好一幅粉本,十几竿墨竹,不露竹节,直贯天地。即有苏东坡的清拔秉性,又格外含一脉纤柔,透露出闺阁气息。小绸看了一时,说:意境很好,可到底有些肃杀。希昭不语,小绸晓得她心里不服,叹口气道:人都道“青衿之志”,其实无非是进官进禄,一旦不成,便怒气冲天,怪世道不均,君王不智,将自己比作菊啦,兰啦,梅啦,还有就是竹,总之,专找那些时令偏的草木作比,方才气平!其实,每一样草木都自有繁荣热闹,就说竹子,那竹根在地下盘桓交互,都能掀起一幢楼阁,哪是那么洁身自好的性子!希昭不由笑了,小绸有些得意,再接着说:那屈大夫,让楚怀王贬黜了,没法子,不惜用兰啊,蕙啊,芰菏,荚蓉,装点自己,其实草木花树另有志向,未必就是他所用的那个意思,结果倒是曲解了人家!希昭更笑了。小绸看见希昭的笑模样,心想,她还是个孩子呢!阿潜真不是个东西。笑了一阵,小绸说:就是这志向害了他们,自以为顶天立地,四海为家,连阿潜这样的都要去云游!希昭收起了笑脸,小绸也不向下说了。看了看绷架上辟成的丝,由极浅的灰至青蓝,再至铁灰,钢蓝,灰黑,墨黑,一匹乌云。小绸说:上绣阁去绣吧,人多,热闹!希昭低头说:这样的绣,不知道大娘要不要!小绸笑了:希昭心里说的是,绣阁里的俗气会不会玷污了!希昭脸红了,要反驳,被小绸抢住:绣这样东西,本是人间物,就是要有点儿世俗气。希昭不再反驳。小绸四下里看看,要走了,临下楼时,回头说:阿潜是我带大,我最知道他,他吃不了外边的苦,看着,他还得回来!希昭眼睛一亮,脸上有了喜色,嘴里却说:他回来我也不理他了!小绸说:我也不理他!说罢下了楼去。
下一日,希昭就去了园子里绣阁上,闵姨娘和小绸之间,安下她那张绣绷。
27 亨菽
再说阿昉,甲午年的秋闱没有进,等不到三年后的丁酉,丙申这一年,也就是阿潜弃家出走的第二年,仿佛要赶什么热闹似的,竟然在金龙四大王庙集上,盘下一间铺面,开了个豆腐店。起先也是没址家里人知道,只差遣福哥跑东跑西。福哥的娘是阿昉的乳母,他便是奶哥哥。一是得听从奶兄弟的;二也是有他娘罩着,就生出胆子来了。阿昉的媳妇本是大家里的千金,一贯的油瓶倒了不扶,毫没有觉出阿昉有什么动静。家中人向以为阿畴稳重沉静有自律,尤其阿潜出走之后,都庆幸还有一个阿唠,不至于像那一个出格。谁提防有一日,阿昉成了豆腐店主。那豆腐店开在大王庙集上最热闹的一条街,紧挨着闸桥,吴淞江边。店名很古雅,为“亨菽”,显然是从诗“七月”中,“七月亨葵及菽”一句而来。大王庙集多是豆行米行,牛市马市,鱼肆肉肆,木器铁器,饭铺酒铺。打出的招牌又无非直指,或者一个“肉”,或者一个“面”,倒是醒目而且响亮。相形之下,“亨菽”两个字就不得要领了,不知是卖什么的。人们从店门前经过,探头望望,只看见一个白净脸的斯文后生立在柜后面,着一身半长半短的袍衫,戴一顶六合一统圆帽,虽是一色青,却是上等绢绸。脸上的笑挺殷勤,手脚却有些笨,不是碰翻这个,就是撞倒那个。看上去,既不像掌柜,也不像伙计,就猜是掌柜的儿子。其实呢,这就是阿昉。
自从在赵同学家里遇见过赵伙计,阿昉就觉着了书上世界的虚空。圣人之言可放之四海,上下几千年皆通,惟其如此博大,才显得人生渺小而且无常。阿昉就是从这无常中过来,只是不自知。年幼时,母亲早亡,然后父亲出家,虽只五岁,不能全懂,但也能体察到那一番凄凉。不像阿潜,有奶便是娘,从此认准大伯母不撒手,阿畴却已辨得远近亲疏。家中人都说他早慧,事实上只是死读书,一行一行背诵,意思也不顶懂的,字和字之间有一种连贯的节律,让他自得。渐渐地,就也懂了意思。领会到理趣,背诵便更为轻松。他可真读了不少书,父亲的书,大半留下来,只将几卷经文带去庵子里。读着父亲的书,阿昉常会生出恍惚,似乎沿着父亲的路走,走着,走着,那一端却陷入茫然。他听人们夸他,这孩子秉性像父亲,将来——说到将来,人们不由噤声。显见得,连他人都对“将来”茫然的。
阿唠究竟不是阿潜,没有被娇宠惯坏,还有些随母亲的性子,温和敦厚,这种虚空茫然不曾泛滥失度,于是他一直在规矩中行事。又有一个谁都不留意的人,自小在照应着,用些最俚俗的玩意儿给他消遣,那就是阿昉的乳母。比如冬日下雪天,乳母让福哥带他在雪地里逮麻雀。撒一把米,倒扣个篾箩,底下撑一根小竹棍,拴一条细绳,牵在阿昉的小手里,麻雀到篾箩下觅食,福哥一歪嘴,阿昉手一动,篾箩覆了下来。有时候,麻雀惊飞了,有时候则扣住了,福哥握起来,传到阿昉手里,觉得到那热呼呼的小身子,一动一动。乳母喜欢说些乡间逸闻,谁家妇人口吐三寸长的小儿,又谁家圈里产下六条腿的猪崽……都是“子不语”,多少排解了读书的刻板与枯燥,并且,连阿昉都不觉到的,阻隔着父亲留给他的虚无空寂。每临子、卯、午、酉的年份,都会奋发鼓舞一番,功名心大作,可随即却颓唐下来,那一股茫然又来作祟了。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少年的盛气逐渐消磨。婚姻是个温柔乡,销魂噬骨,意志又减去几分。从此,科考的事也就不再提了。
后来,阿昉还专到赵同学家的古董行,去见赵伙计。赵伙计不在,说是去浮梁兴西乡景德镇看陶去了。过数月,再去,赵伙计又不在,这回是去福建泉州看帖。又有数月,阿昉在香花桥街上看见赵伙计,追上去一拍肩,转过身却是个陌生人。正月里赵同学赴宴来,阿昉问起赵伙计,赵同学说赵伙计早两个月已经殁了。阿昉大吃一惊,如此活泼伶俐的一个人,怎么说殁就殁了!赵同学告诉说,赵伙计是去河南安阳看一件铜器,途中客栈过宿,夜里睡下就再没有起来。房门是从里面销上的,枕头下的钱袋里一个铜子儿没少,人也不像受过惊动,睡得好好的,所以算得上是寿终正寝,可惜了他一身的手艺。赵同学又说,赵伙计平生总是与古董交道,坊间的说法是阴气太重,那些物件各自有一番阅历,不晓得经过些什么。像赵伙计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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