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第63章


赵伙计平生总是与古董交道,坊间的说法是阴气太重,那些物件各自有一番阅历,不晓得经过些什么。像赵伙计这样的人,窃得破其间机要,是要赔寿数进去的。这话让人悚然,可是却抵不过对赵伙计的想念,阿昉不由陷入悲戚。赵伙计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历历可见,而阿防自己,反倒是在虚空中了。
豆腐店盘下的是一个院子,临街铺面;后进屋里置一盘石磨,一口锅,是作坊;两侧偏厦堆放豆子、卤水、柴火,还有一个小牲口槽,立着一头小驴;院子里打一架木棚,底下是几层木格子,专放点好的豆腐。什么都是新的,墙粉得雪一样,瓦列一崭齐,青色砖铺地,木头上还留着新刨痕,那豆子几乎一粒一粒拣出来,小驴身子上的毛刷得铮亮。子夜时分,作坊的烟囱就往外出白烟,豆汁的气味溢出来,院子上头好像顶了一团雾,接着,就响起霍霍的推磨声。待到天明,热腾腾的豆腐卅来了,这时候,阿昉也到了——就是先前说过的那个人,喜盈盈的,又十分不好意思,张不开口招呼生意,只是笑。于是,人们也不好意思进门去,向这样的人买豆腐,可不是挺失礼的?没有买卖,阿昉并不着急,那一板板的热豆腐,柜面上的新账本,一行字还没写上去,秤、戥子、划豆腐的刀、托豆腐的荷叶——池塘里新采下的,还有些散钱,叮叮珰珰装在布荷包里。店门外的街面上,车马渐渐稠密了,马蹄铁跺在卵石路上,驴脖上的铃铛;再望过去些,就是船帆了,还有锚链入水的那一声闷响。各种气味也过来了,牲畜的粪臭,河水的腥,油锅的煎炸香,瓜果的露水气,鱼肉的膻,染坊里浆水的酸,铁器淬火的辛辣……真是个轰轰烈烈的小世界。阿昉正被眼前的景色怔忡着,忽有人在木柜台面上击一声:买豆腐!这才回过神来,一看,是他媳妇,穿了一身布衣布裙,蓝花布系个抹额,村姑似的,挎个竹篮子,还真摆出一个大钱。阿防急急地去拿刀,齐齐切了一方,颤微微地托起来,垫在荷叶上,送进篮子,也不问钱多钱少,收进荷包去。两人禁不住都笑起来,尤其阿昉媳妇,深闺大院,哪里碰过钱两交道,简直乐不可支。笑完了,正经起脸色,挎起篮子,回转身出店门。门外停了一顶轿,上去轿,换下来个乡下丫头,是蕙兰,穿一身花布,挎个细篾小篮子,买豆腐去了。乘着四人花轿买豆腐,沪上也只有这一家了。
下一日,买豆腐的是小绸和希昭;再下日。是阿奎的妻女;阿施随母亲落苏是第三回;第四天,桃姨娘和闵姨娘;连申夫人都让二姨娘陪着来买过一回;然后,就又轮到阿昉的媳妇了。这么走马灯地转着,一轮又一轮,卖和买的都不厌足。小绸难免要想起多少年前,园子里摆店肆做买卖玩耍。阿昉的父亲开的是书铺,如今,可就来真格的了,卖的却是豆腐。事情传到柯海耳朵,柯海笑道:也该轮到阿昉花银子了!豆腐店就这么开着,做豆腐是由福哥带几名伙计包下,阿日方专司卖豆腐,买家多半是自家人,还有亲戚朋友。称盘、戥子,都是玩意和摆设,说是买不如说是送。只有一本账是认真记着的,蝇头小楷记着一分一厘,因字迹过于娟秀,又不是生意之道了。总之,正如柯海说的,怎么也该让阿昉任性一回了。所幸,甄腐这样的小本生意,排场再大,也亏不到哪里去,资费终是有限。
这一年,有一桩盛事,两件传闻。一桩盛事是松江府人张之象太学生为黄道婆立神像。黄婆庙屡建屡毁,从黄婆家乡乌泥镇一蹄迁到龙华,不是兵祸,就是天灾。如今,江南平靖,三载丰年,海内外祥和。尤其上海,市面繁荣,人口激增,买卖兴隆。因此官府民间都有意将些旧祠堂破庙宇收拾起来,修葺的修葺,重建的重建,好有个祭祀的地场。张太学捐地二亩,就在张家浜听莺桥畔的柳林,婆娑中立一尊神像,像背面建一座祠堂,将黄婆家的族谱重新修撰一遍,供奉堂中。不多几日,四下便有香烛铺和祭物店起来,祭物多为糕团粽子,然后又衍生出各类食铺,再生发豆麦米面,牛羊驴马,渐渐成了一个大集。逢初一十五,车马穿行,人群熙攘。香火就不必说了,也不问黄婆是哪一路神圣,什么事都来求,求子求福,求雨水调和,求六畜兴旺。红彤彤的大蜡烛在案上挤挤挨挨,香是挤在香炉里,烛油香灰堆积着,又有人求去治病疗伤。沪上人没什么神明根基,就没有厚薄,见庙就拜。是糊涂,也是务实,还有几分天真。
两件传闻一是关于徐光肩,一是关于彭家老爷。徐光启这一年在广东韶关做幕僚,认识了一个洋和尚,那洋和尚本是意国人,飘洋过海来到中国,还起了一个中国的表字,叫“仰凰”。急切要和中国攀亲近,不外乎是为银子,徐光启却与他结好,有人猜是被洋和尚下了迷药。却还有一种说法,说的是那洋和尚有秘器,一个玻璃球,朝里一看,可看见前三世和后三世,是徐光启想要他的玻璃球。这是徐光启,彭家老爷的传闻是一具沉香木观音像。不是说彭家老爷回家后又复出吗?这一回是任漕运使。这年开漕淮河,忽从上游乘水漂下一具沉香观音,那观音面容端庄,衣褶生动。也就在这一日,彭家老妇人做了一个梦,梦中恰看见一尊观音,形容描述与那沉香木的十分相似。彭老爷一径知道,立刻送观音往上海,如今正在中途,倘顺风顺水,无有意外,下年初便可抵达。所以,这边愉园里,专辟出一角,造一间观音阁,转眼间已架梁封顶。却不料,淮河枯水,搁浅了;等到水涨,皖北又大寒,淮河成了冻河,还是不得行。三阻二阻的,事情就搁下了。
阿潜依然没消息。希昭的绣画,人物四开,说的是汉代边塞故事,已绣成头一开:昭君出塞。绣成那一日,绣阁中甚是轰动,围拢了看。闵姨娘最羡那衣裥,如风鼓荡,不知何为而成。阿昉媳妇敬佩那马和犬,轻盈奔走之势,神气活现。阿施听说了也来看,头一眼看到的是呼韩邪单于,说是“垂涎欲下”,十分可乐!小蕙兰喜欢那具琵琶,琴轴琴马毕肖,玲珑可爱。小绸看见的则是昭君的眼睛,分明是希昭的,含情且含怨。那王昭君的名字有一字与希昭相同,历经的也是别离,只不过希昭是留下的那一个,眼巴巴望着阿潜离去;昭君则是走的那个,抛下大汉江山。小绸心想,这不单是负气,也是一股心志吧,好似说:谁弃下谁啊! 众人们正赞叹不已,蕙兰忽看出一个疏漏,那就是绣画的落款为“武陵绣史”,而非“天香园绣”。人们其实早已看见,只是嘴上不说,蕙兰一点破,不禁都有些尴尬。停一会儿,还是小绸解了围:这仅是四开中的一开,待四开全绣完再题款也不迟。蕙兰“哦”一声明白了。
希昭来到绣阁,多少有些拘谨。素来心气傲,和妯娌婶娘无甚多话。绣艺上面的事,总是多看少问。与闵姨娘还和谐,但闵姨娘本就是个寡言的人,两下里也说不起来什么。这一回,阿潜没一句交代地走了,人人都说阿潜不好,没一句嘲笑她的,反而事事待她小心。可那是别人,自己呢?不说伤不伤心,单是颜面也伤得够呛,就更缄默了,也与众人更生分。惟有一个人,相处起来称得上自如,那就是蕙兰。蕙兰这年十一岁,半大不小,在别人家可算作大人,在这家,一家都是孩子似的,就是个极小的人,说话行事出自天然,没什么顾忌。就好比看“昭君出塞”绣画,问落款的事,也就她问得出来,因不知其中人事的曲折微妙。正是如此,希昭对她也无防备,双方都可直来直去,倒格外省心。这其实只是一重原因,另有一重,也是更要紧的,就是这一大一小两个人,挺投缘的。
蕙兰出生时候,正是天香园绣扬名天下,申家凡是女眷,都必学绣。蕙兰几乎一下地便摸针,是在绣阁中长大。申家儿女,总要读书,蕙兰也读过《三字经》,还听讲过《烈女传》,仅此而已。对读书始终不开窍,前续后断,这一项,随她妈,都有些混沌。可一旦到了花绷上,对着丝线绣针,顿时生出慧心,原本酱一般的脑筋,此刻一清二白,这一点就和她妈不像了。她妈是一路蒙到底,她却是蒙塞中忽开一隙,透进光来,分外明亮。采萍小时候用过的针指,早早就传到她手里,做了她的玩意儿。在绣阁中,往来都是女眷,穿花戴朵,蕙兰眼睛里就尽是姹紫嫣红。小孩子总是喜欢抢眼的颜色,难免俗艳,就好像品味浅的人口重。渐渐地,有了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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