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画家》第2章


除了长廊和东厢房,受损最严重的是阳台。我们家的人,特别是我的两个女儿,以前总是喜欢坐在那里消磨时光,聊天,欣赏园子。因此.日本投降后,节子——我已婚的女儿一一第一次来看我们时,阳台的情形让她感到难过极了。那时我已经把破坏最严重的地方修好了,但阳台的一端仍然高低不平,满是裂缝,因为当年的炸弹把地板都掀了起来。阳台顶上也遭到破坏,一到下雨天,我们就不得不在地上摆一排容器,接上面漏下来的雨水。
不过,在过去的这一年,我总算取得了一些进展,到节子上个月又来看我们的时候,阳台已经差不多修复了。因为姐姐回来,仙子专门请假在家,加上天气不错,我的两个女儿许多时间都呆在外面,就像过去一样。我经常跟她们一起凑热闹,有时候,时光又像回到了很久以前,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全家人一起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上个月的有一天——应该是节子到来后的第二天早晨——我们吃过早饭,一起坐在阳台上,仙子说道:
“节子,你终于来了,我总算松了口气。你可以把爸爸从我手里暂时接过去了。”
“仙子,说实在的……”她的姐姐在垫子上不安地蠕动着。
“爸爸现在退休了,需要人好好照顾呢,”仙子继续说,脸上带着调皮的笑容,“你得让他有点事做,不然他就会感到郁闷。”
“说实在的……”节子紧张地笑笑,然后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向园子。“枫树似乎完全恢复了,看上去多么精神啊。”
“节子大概根本不知道你最近是个什么情况,爸爸。她只记得你当年是个暴君,把我们支使得团团转。你现在温和多了,是不是这样?”
我笑了一声,向节子表明这都是在开玩笑,然而我的长女还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仙子又转向姐姐,接着说道,“但是他确实需要人好好照料,整天呆在家里闷闷不乐。”
“她又在胡说八道了,”我插嘴说,“如果我整天郁闷,这些东西是怎么修好的呢?”
“是啊,”节子说着,笑眯眯地转向我。“房子现在看上去棒极了。爸爸一定干得很辛苦。”
“苦活累活都有人来帮他干,”仙子说,“看来你不相信我的话,节子。爸爸现在大不一样了。你不用再害怕他。他脾气温柔随和多了。”
“仙子,说实在的……”
“他偶尔还自己做饭呢。你都不会相信,是不是?最近爸爸的厨艺可是大有长进。”
“仙子,这件事我们已经谈得够多了。”节子轻声说。
“是不是这样,爸爸?你的进步可真不小。”
我又笑了笑,疲惫地摇摇头。我记得就在这时,仙子把脸转向园子。对着阳光闭上双眼,说道:
“我说,等我结了婚,他可不能指望我回来做饭了。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哪还有空照顾爸爸。”
仙子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姐姐——刚才一直拘谨地望着别处——用询问的目光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她立刻又转移视线,因为必须回应仙子的笑容。但是节子的神态举止中出现了一种新的、更深沉的不安,幸好这时候她的小儿子在阳台上奔跑,飞快地从我们身边蹿过,使她有机会改变话题,她似乎松了口气。
“一郎,安静点!”她冲着儿子的背影喊道。
一郎一直跟父母住在现代化的公寓里,现在见到我们老宅这么宽敞,毫无疑问是被迷住了。他似乎不像我们这样喜欢在阳台上闲坐,而是喜欢以很快的速度从阳台一头跑到另一头,有时还在擦得铮亮的地板上滑行。他不止一次差点儿打翻了我们的茶盘,他母亲一直叫他安稳地坐下来,但收效甚微。这次也是,节子叫他跟我们一起坐在垫子上,他却不肯,只在阳台那头生气。
“过来,一郎,”我喊道,“我一直跟女人聊天,已经聊腻了。你过来坐在我旁边,我们谈谈男子汉的话题。”
这一招很灵,他立刻就过来了。他把垫子放在我身边,端端正正地坐好,小手背在后面,肩膀挺得笔直。
“外公,”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有个问题。”
“好的,一郎,什么问题?”
“我想知道怪兽的事。”
“怪兽?”
“它是史前的吗?”
“史前?这样的词你都知道?你准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这时候,一郎的架子端不住了。他放弃了正襟危坐,仰面滚在地上,开始把双脚悬在半空踢蹬。
“一郎!”节子焦急地压低声音喊道。“在外公面前这么没有教养。快坐好了!”
听了这话,一郎只是让双脚懒洋洋地落到地板上。他把双臂交叉放在胸前,闭上了眼睛。、
“外公,”他用困意朦胧的声音说,“怪兽是史前的吗?”
“什么怪兽,一郎?”
“请原谅他,”节子说。脸上带着紧张不安的笑容,“我们昨天来的时候,火车站外面贴着一张电影海报。他纠缠了出租车司机一路,问了人家许多问题。不巧的是我自己没有看见那张海报。”
“外公!怪兽到底是不是史前的?我想听到一个答案!”
“一郎!”他母亲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不能肯定,一郎。我认为我们必须看了电影才知道。”
“那什么时候看电影呢?”
“唔。你最好跟你母亲商量一下。这种事说不好,也许电影太恐怖了,不适合小孩子看。”
我说这话没有惹恼他的意思,但是外孙的反应吓了我一跳。他一骨碌坐了起来,气呼呼地瞪着我,嘴里喊道:“你怎么敢!你说什么呀!”
“一郎!,’节子惊愕地叫道。可是一郎继续用那种最吓人的目光看着我,他母亲只好从自己的垫子上起身,走了过来。“一郎!”她摇晃着他的胳膊,轻声地说。“不许那样瞪着外公。”
听了这话,一郎又躺倒在地,悬空踢蹬双脚。他母亲又朝我不安地笑了笑。
“这么没有教养。”她说。她似乎不知道再说点什么,便又笑了笑。
“一郎君,”仙子说着,站了起来,“你为什么不来帮我收拾收拾早饭的东西呢?”
“女人干的活。”一郎说,两只脚仍然乱塌着。
“这么说一郎不肯帮我喽?这就麻烦了。桌子这么重,我力气这么小,一个人可没法把它搬走。不知道有谁能帮我呢?”
话音未落,一郎一跃而起,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大步走进屋去。仙子呵呵笑着,跟了进去。
节子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然后端起茶壶,给我斟满。“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她说,声音压得低低的,“我说的是仙子的婚事。”
“没有那么严重,”我说,摇了摇头,“实际上,八字还没一撤呢。这才刚刚开始。”
“请原谅,可是听了仙子刚才的话,我自然以为事情多半已经……”她的话没有说完,接着又补了一句,“请原谅。”然而听她说话的口气,似乎提出了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仙子恐怕不是第一次这样说话了,”我说,“实际上,自从开始议论这档婚事以来,她的表现就一直有些异样。上个星期,毛利先生来看我们——你还记得他吗?”
“当然记得。他还好吧?”
“挺好的。他只是路过,进来问候一声。问题是,仙子就开始当着他的面谈起了这档婚事。她当时的态度就跟刚才差不多,好像一切都谈妥了似的。真是让人尴尬。毛利先生走的时候还向我表示祝贺,并问我新郎是做什么的。”
“天哪,”节子若有所思地说,“那肯定让人怪难堪的。”
“这可不能怪毛利先生。你自己刚才也听见了。一个陌生人会怎么想呢?”
女儿没有回答,我们在那里默默地坐了一阵。后来,我朝节子看去时,她正出神地看着园子,两只手托着茶杯,似乎已经把它给忘记了。她上个月来看我们的时候,我也有几次——也许是光线照在她身上的样子,或者其他类似的原因——发现自己在仔细端详她的容貌。毫无疑问,随着年岁增长,节子越变越好看了。她小时候,我和她母亲担心她长相平平,以后找不到好婆家。节子小小年纪五官就有点男性化,到了青春期这个特点越发明显。因此,我的两个女儿每次吵架,仙子总是喊姐姐“假小子!假小子!”,使她无言以对。谁知道这样的事情对人格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呢?仙子长大后这么任性,节子却这么害羞、腼腆,绝对不是偶然的。可是现在,节子年近三十,容貌却大有改观,看上去自有一种风韵。我还记得她母亲的预言——“我们的节于是夏季开花,”她经常这么说。我以前以为妻子只是在自我安慰,可是上个月有好几次,我吃惊地发现她的预言多么正确。
节子从深思中回过神来,又朝屋子里看了一眼。然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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