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第40章


祁忠看他一张脸像个调色盘一样变来变去,蹙眉瞠目、张口结舌,兜头就是一巴掌,“既然你懂了,就该知道帝王御人,无非制衡二字。以前韩伯庸势大的时候,陛下就抬举左相压制他。如今韩家示弱,左相独大,陛下自然又要竖起新的靶子,与他分权。”祁忠抬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儿子,撩起侧帘,看祁平、祁安还有几个侍卫守在两旁,点了点头,将帘子放下。压低声音道,“若有朝一日将相和睦,文武一家,第一个不满的就是陛下。第一个遭殃的便是你老子,没用的棋子不丢掉还留着过年啊。”
祁威张大嘴巴,不敢置信。王上与父亲不是君臣相得么?祁家不是身负王宠么?怎么他听着祁家这是早晚要完的节奏啊?这世界太凶残了。祁威沉默。也许他该好好静静了。
祁忠看着一脸沮丧的儿子,知道他受到了打击,也不出声劝解,有些事总要自己想明白的。他想起当年自己想通这些事的时候,浑身打着战栗,背上的汗甚至浸透了中衣。
那年他们都还是意气少年,虽不曾义结金兰,却也称兄道弟。后来各自身份揭开的时候,一个位高权重的封地王爷,一个君子如玉的世家子弟,一个深不可测的布衣书生,还有一个大字不识的大头兵痞。可笑,他当时还坚信着是所谓的“缘分”让他们结识,所以不论富贵卑贱,只讲兄弟情义。有时他都不敢相信他也曾那样天真过,不管他们是真是假,他是真的那样快活过。如今,他们一个是意欲问鼎天下的君王,一个是位于万人之上的贤相,一个是整日沉默寡言的右相。而他也摸爬滚打地从一个小兵爬到了大将军的高位上。他们都变了,似乎都没变,也许变的只是时光。只是一切都回不去了,当年的祁阿牛能为赵宸舍生忘死,如今的昭烈侯却再不能为赵文王尽心竭力了,他们都有了各自的牵挂,为权为钱,为名为力,为亲人。只是其中最苦的还是信芳(韩伯庸的字),宠爱的女儿喜欢上了兄弟,信任的兄弟成了打压家族的敌手。命运啊,就像麻团一样,剪不断,理还乱。就这样熬着吧,也许有一日所有的一切都会戛然而止,就像真相猝不及防的来临那样。
第40章 韩夫人
朝阳宫
“阿爹,你怎么才来,陛下刚走。”女子梳着朝云近香髻,发丝分股拧盘,交叠于顶,生动而稳定,其上插着五尾鸾凤金钗,凤尾随着女子婀娜的脚步轻颤,似是凤凰于飞。一袭粉衣衬得她肤白如雪、唇若红缨。此时看到男子进来,跺着脚秀步轻移,更显娇俏。观她面若芙蓉、身似扶柳、语若莺啼,分明是位二八少女,哪像是十岁孩子的母亲。
韩伯庸看着女儿与芙娘有五分肖似的面容,心中一阵恍惚。囡囡已经这么大了,我却辜负了你的嘱托,你在九泉之下定是十分怨恨我的吧,否则怎会数十年都不曾入梦一回。还是你已经转世投胎,忘却了今世的缠绵纠葛。忘便忘了吧,忘了也好,忘了就不会像我这般痛苦了。
韩思芙早已习惯了阿爹的这幅神情,不就是又想起母亲了么。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阿爹会抱着她坐在院中的槐树下,凝望着远方,讲述她的故事。他的语气温柔,眼神茫然。那时她觉得阿爹是这个世上最好看最温柔的人了,以后她也要找一个这样的良人。只是最后,她也没有想到这样的温柔竟会是她最深恶痛绝的,他这一辈子都只为母亲一个人活,她这个备受宠爱的女儿都是沾了母亲的光。如今她嫁给了赵国最有权势的男人,以后也要成为赵国甚至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终有一日,她会让他后悔。
韩伯庸收回心神,没有理会女儿娇嗔的口气,又恢复了进门时云淡风轻的模样。殊不知韩思芙最厌恶的就是他这副生无可恋的恶心样子,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她瞬间变了脸色,收起浑身的小女儿姿态,甩袖转身走向主位,淡扫的峨眉倒立,美目中流转着睥睨之色,鼻间冷哼一声,艳红的薄唇像是淬了毒般,吐出刻薄的话,“右相大人来觐见本宫所为何事?”
韩伯庸对她喜怒无常的性子已经见怪不怪了。是他对不住她们母子,也对不住殷氏(韩伯庸的继妻),只是在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时刻,韩家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者来稳定人心,他不能让祖宗的千年基业毁在自己手上。可他实在没想到思芙对他续娶的反应会如此大,父子决裂已让他心痛万分,可她居然看上了赵宸,且不说赵宸是她叔辈——且那男人有妻有子,单单他帝王的身份,就足以令他们韩家避之唯恐不及。
当年他出于愧疚答应了她,尽管他们父女的关系至今不咸不淡,这些年他也对她百依百顺,韩家更是任她予取予求,可如今她居然敢觊觎王位,究竟是给了她这个胆子。赵宸是那么好相与的人么,就连那位王后,李博衍的妹妹岂是善茬儿,只有他这个傻女儿以为王后软弱可欺。如此下去,真到了他也护不住她的时候,她不仅自己会万劫不复,更会连累二王子也失了性命。韩伯庸摇头看着日益威严的女儿,一转眼,她已经是懂得在父亲面前的摆架子的雍容宫妇了。可在他心中,她还是当年那个窝在他怀里撒娇的小丫头。
“思芙——”
“说了不要叫本宫思芙。”
韩伯庸刚要开口,就被突然盛怒的韩思芙打断。他舔着干裂的嘴唇,提起桌上的茶壶,却发现是空的,只得苦笑着放下。抬头郑重道:“韩夫人,您日前是否向陛下提议要太子去疫区?”
“是又如何,不是——”韩思芙伸出涂了丹寇的手,将护甲一只一只地套在指尖,轻吹了口气,“又如何?”
“不是最好,若真是夫人的主意,臣只能说夫人糊涂啊。”韩伯庸被她语气中的漫不经心惊到,半晌后才语重心长道。
“右相多虑了,本宫也是心疼王上他整日为此愁眉不展,便力荐太子为他分忧,这有何不可。”韩思芙左手抚着衣袖,轻笑一声,右手中的茶杯不小心掉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好在没摔碎,只是发出的声响吓得左右侍候的婢女连忙跪下请罪,韩思芙摆了摆手让她们退下,挑着眉看了一眼大敞的门,仿佛没看到那缓缓消失的衣角,若无其事的说道。
“人心不可测,娘娘你切不可任意妄为啊。”韩伯庸也知道这不是个能说话的地儿,却还是忍不住提点几句,也不知她能听进去几分。韩家不倒,陛下自是不会对她不利的,甚至还会出手护着她,可王后却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一旦陛下整垮世家,她要拿什么来和这夫妻二人斗。只是他的忧虑她是否能明白。如今韩家进退不得,陛下又视世家为眼中钉肉中刺,也许不久之后他便是想帮她也有心无力了。
“本宫自有分寸。”韩思芙沉下了脸,不愿多说。
“怎的不见二殿下?”韩伯庸环视四周,没见着赵见离,心下有些失望。往日里他来时齐越(赵见离的字)总是粘在他身边,今日却连面儿也没见上,也不知会不会难过。小家伙被赵王宠的有些娇气,却不跋扈,比他小舅可爱多了。
“跟着陛下去御书房了。”说到儿子,韩思芙精致冰冷的脸上化开了笑意。
“御书房?”韩伯庸喃喃道,突然抬起头看向韩思芙,“陛下国事繁忙,娘娘不该让殿下去打扰的。有空的话,何不让殿下跟着夫子们多学几个字。”不管将来如何,现在多学些东西终归是好的。
韩思芙侧身斜坐在软榻上,扶着额角,沉思不语。
“阿爹所言有理,是陛下和我太纵着他了。”半晌后,韩思芙突然坐直了身子,倒是让韩伯庸有些受宠若惊,这些年他从思芙嘴里听到的不是明朝暗讽,就是冷言冷语,像这样心平气和的话是想都不敢想的。她果然是长大了。只是,不知今时今日,她是否还固执的喜欢着那个男人,可是美梦终究就会醒的,他只盼她不要为此受伤。帝王之家啊,是没有真心的。阿爹便是前车之鉴。
“臣家中还有事,就先告辞了,娘娘和殿下保重身体。”韩伯庸从遐思中醒来,发现他竟一直盯着韩思芙,瞬间尴尬不已,连忙告退。
“阿爹,假如——”韩思芙出声叫住了正欲跨出房门的韩伯庸,看他疑惑地转身,清亮如水的眸子里映出了她头上的红粉珠翠,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泄了大半,改口道,“家中可还好?”
韩伯庸不明其意,却仍然十分欢喜,被汗濡湿的手心握紧门框,红木的清凉将他从呆愣中惊醒,这才浅笑着说道,“一切都好,一一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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