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第26章


记了母亲,我听见她用一种老妇女的口气说,累死我啦。过了一会儿,她瞄着柜子上的饼干盒说,饿死我了。我父亲赶紧把饼干盒递给她,她风卷残云般消灭了盒子里的所有零食,吃光了把盒子还给我父亲,饼干怎么是软的?不好吃。她朝我看看,闭上眼睛,又看看我,再闭上眼睛,几秒钟的工夫,一阵浓重的睡意就把她的眼睛黏住了。
我站在一边说,你把脚放下来,要坐就好好坐,别把沙发弄脏了,快把脚放下来呀。
她已经睁不开眼了,毫不理会我的要求,脚在扶手上踢了一下。我注意到她穿着一双红色的布鞋,布鞋上沾满了泥浆,我还注意到她穿了袜子,一只袜子在脚踝上,另一只滑到鞋里了。我看了看旁边的父亲,父亲说,这小孩累坏了,就让她在沙发上睡吧。
我没有反对,回头看看舷窗外面,二福和大勇他们的脸正挤在玻璃上,一个在扮鬼脸,另一个还在咽口水,表情看上去愤愤不平。
小女孩慧仙像一个神秘的礼物从天而降,落在河上,落在向阳船队,落在我家的七号船上。这礼物来得突然,不知是好是坏,它是赠与向阳船队全体船民的,船民们对这件礼物充满了兴趣,只是一时不知如何分享。船队的很多女人和孩子想起有个礼物在船上,都莫名地兴奋,鱼一样在七号船上来回穿梭,很多脑袋聚集在我家的舱窗口,争先恐后的,就像参观一个稀奇的小动物。慧仙四仰八叉躺在我父亲的沙发上,看上去睡得很香。我要去给她脱鞋,父亲示意我别去惊动她,他从柜子上拿了一件毛线衫,轻手轻脚地给她盖上了,男人的毛线衫盖在她的身上,正好像一条被子,遮住了小女孩的身体。我走到舱门口,听见外面的女人交头接耳,正在表扬我父亲,看不出来,库书记还很会照顾人呢。见我钻出了舱房,她们又表扬我,说东亮表现也不错,这孩子外表凶巴巴的,心肠其实很软的。只有孩子们不懂事,都来与我较劲,男孩子鄙夷地看着我,想说什么难听的话,笨嘴拙舌的不会说,只有六号船上的樱桃,那会儿人还没有一条扁担高,嫉妒心已经很强,她把脑袋伸进舱里,用谴责的目光盯着我,劈头盖脸批评我,库东亮你搞不正之风,我们要坐你家的沙发,坐一下都不行,她就能在沙发上睡,你怎么不让她交两毛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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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节:沙发(3)
我守在舱门口,顾不上和樱桃斗嘴,我注意到父亲在沙发边转悠着,像热锅上的蚂蚁,离开了沙发,他看上去无处可去。他注视着沙发上的小女孩,目光有点焦灼,有点窘迫,还有点莫名的腼腆。我看见他在我的行军床上坐了一会儿,在地上站了一会儿,局促不安,突然,他对我挥挥手,东亮,我们都出去,干脆把舱房让给她吧。
河岸 67。沙发
父亲终于走出了船舱,他从舱里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本《反杜林论》。
船民们很久没见我父亲出来了,终日不见阳光的舱内生活,使他的脸色日益苍白,与船上男人黝黑的面孔形成天壤之别。他一出来,船民们条件反射,一大堆人群退潮般地往后退。我父亲知道他们为什么往后退,他嘴里向船民们打着招呼,表情窘迫,眼睛里充满了歉意。父亲对王六指说,老王,今天天气不错啊。王六指斜着眼睛看看河上灰暗的天空,还不错呢,没看见河上游都黑下来了,马上要下雨的。父亲看了看河上游的天空,眼睛里的歉意更深了,是呀,我眼神不好了,那边的天已经黑下来了,恐怕是要下雨的。他对大人表示了热情和礼貌,怕冷落了孩子们,又去拍二福的脑袋,二福呀,好久没见,你又长高了嘛。二福缩起脖子从我父亲的手掌下躲开,忿忿地说,我根本没长高,吃不上肉,怎么长得高?父亲满脸尴尬,站在舱篷里,等着船民们开口向他问好,孙喜明总算对我父亲说了句关心的话语,库书记出来了?你是该出来透透气的,天天闷在舱下面,对身体不好。德盛女人的话听起来也受用,她说,库书记呀,都快不认识你了,外面放鞭炮也没法把你引出来,还是舱里的小可怜把你撵出来啦。
我在旁边明察秋毫。船民毕竟是船民,他们不会掩饰自己的眼神,眼神泄漏了天机。无论男女老少,目光都像一枚尖利的指南针,直指我父亲的裤裆部位,无论是好奇还是猥亵,所有人的目光都无情地探究着我父亲的裤裆。我觉得父亲像一个裸身的小丑,站在舞台的灯光里。父亲穿着一条灰色维尼纶的长裤,裤洞的纽扣扣得一丝不苟,周围褶皱自然熨帖,看上去一切正常。船民们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不甘心,很多人的眼珠子瞪得比铜铃还大,目光似乎要穿越维尼纶布料,亲眼见证我父亲半个阴茎的秘密。他们还是看不见,看不见刺激了他们的想象,想象撕掉了一层遮羞布,我注意到王六指和春生互相对视一眼,两个人忽然挤眉弄眼起来。几个女人的目光含蓄一些,是跳跃式的,那些目光从父亲的下身一掠而过,跳到别处,跳到岸上,很快又热切地返回原处。我看见樱桃的母亲搂着樱桃做掩护,一只手捂着嘴笑,樱桃不解,扯她母亲的衣袖,你笑什么?樱桃的母亲就虎起脸打了女儿一下,你胡说什么,谁在笑?我哪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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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节:沙发(4)
父亲脸色灰白,迎着众人乱箭般的目光,我看见他弓了弓腰,弓腰是没用的,他的羞耻无处可藏。我看见他的手慌乱地垂下,用《反杜林论》遮挡着裤裆,《反杜林论》也是没用的,一本书遮不住父亲的耻辱。我愤怒了。我的愤怒不仅针对船民的粗野,也针对我父亲的怯懦。我过去拼命把父亲往后舱门口推,你下去,快下去!我像父亲命令儿子一样对他喊,下去,看你的书去。父亲一定知道我的用意,他退到舱门口,尴尬地站到船篷的阴影里,我又去撵其他人,先推大勇,滚,滚开,别在我家船上,你们为什么非要赖在我家船上?推了大勇我又推他妹妹,滚,滚回你们五号船去。我这么大发雷霆,孙喜明他们知趣了,纷纷离开我家舷板,我们是该走,都走吧,舱里还有个小可怜呢,让她好好睡一会儿。樱桃的母亲也带着儿女走了,但是她对我的态度有意见,嘴上一定要报仇,临走丢下一句阴阳怪气的话,这父子俩,把人家小女孩子藏在舱里,还要撵人走,准备干什么啊?樱桃母亲说出这么恶毒的话,我都不知道如何还击了,德盛女人在一边听不下去,高声道,樱桃她妈,你说这种话要小心中风啊,明天落个歪嘴病可怎么办?
河岸 68。沙发
一场风波连着一场风波,七号船总算静下来了。一个神秘的礼物在寂静中向我打开,我家船舱里的沙发像船中之船,载着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往下游去。船队已过养鸭场,河面变宽了,来往的船只少了,船尾的浪声反衬着船上死一般的寂静,后舱里的小女孩在睡梦中忽然惊叫了一声,妈妈,妈妈在哪里?那响亮的梦呓把我和父亲都吓了一跳,幸好她是在梦里,她在沙发上焦躁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我注意到她的一只袜子脱落了,小脚丫子正对着我,微微晃动着,闪着一圈模糊的白光。
我和父亲守在舱门口,像两个警卫员守护着一个沉睡的小女孩。父亲沉默着,看上去满腹心事,我不知道他是沉浸在自己的羞耻中,还是在为沙发上的小女孩犯愁。每逢这样的场合,我先说话是不利的,说什么都错,我等着父亲先说。果然,父亲自己打破了沉默,他问我,这孩子的妈妈死了吗?我说,多半是死了,投河自杀了吧。父亲沉吟了一会儿,说,自杀就是逃避呀,她自己倒是解脱了,这小女孩以后要受苦了。
船过鹿桥村,德盛夫妇来了,来打探孩子的动静。不知为什么,那夫妇俩看上去一个喜不自禁,另一个鬼鬼祟祟。德盛女人问我,那孩子乖不乖?我说,还没醒呢,睡得那么死,我怎么知道她乖不乖?德盛看看我,又看看我父亲,脸上突然露出一种诡谲的神情,他推了推女人,你不是有话要跟库书记说吗?趁着现在没闲人,快说呀!德盛女人瞪了男人一眼,说,我开玩笑的话,你倒当真了,我说了库书记肯定要见笑的。我父亲不解其意,看着德盛夫妇,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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