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第12章


但是我并没有蓄意要瞒什么人,我那司马昭之心,正是路人皆见。
坐三等舱的滋味不好受,三个人一排座位,我左边近窗口的是一个势利的女孩子,装出一副“我是老乘客”的姿态,动辄翻白眼,一小时上三次厕所,叫我让路。右边坐一个老乡,胸前悬一个牌子说:“不谙英语移民”,我得事事照顾他,帮他填表,帮他叫茶……他就会咧开嘴巴笑,黑漆漆面孔,不像是文明社会里产品,也不知道到了纽约打算干什么,总有办法活下去吧,真叫人心酸。
连阿琅在西藏都过了那么久。不过她有敏敏哲特儿。
敏敏哲特儿这土包子财雄势大,罩得住,阿琅大抵也没吃什么苦,仍然那么细皮肉肉、天真可爱的……真是,美丽的女人,大都匪夷所思。
廿多小时的飞机坐得我脊椎都断了开来,腿部关节全肿成一团,以后坐长途飞机,非买卧铺不可,除非人类进化得可以将身体折成一叠,否则这种旅程绝不人道。
飞机降落纽约的时候,我追上去问阿琅:“订了酒店没有?”
婀娜抢白;“谁还包你吃住?”
我的忍耐力再好,也受不了她的穷追猛打,我板起了脸,低声说:“我不是跟你说话,用不着你来答我,你自己尊重一点。”
婀娜面孔发绿,顿时避了开去。
琅责备我,“你不该这样说话的。”
我很得意,“我这次跟了来纽约,与她完全无关,何必要她看不过眼?”
阿琅不语。
“住华道夫吗?”我问,“我身边没有那么多钱。”
“不,住宁的公寓,她在五街有房子,在罗拔烈福楼上。”
“我能搬进来吗?”
“当然可以,乔穆,这还用问吗?我会为你做一切事。”阿琅抬起脸,恳切的说。
我微笑,报恩的时间到了。
对于婀娜,我只有痛快,她终于停止了那冷嘲热讽。
洋司机开着林肯来接我们,宁馨儿从头到尾保持那种冷冰冰的温文,不发一言。
一行四人到达公寓。
房子的式样间隔与陈设几乎与香港的公寓一模一样,太懂得享受了,这样子来到异乡也丝毫没有做异客的感觉,妙不可言。
我们各被安排在套房里,阿琅淋了浴就来找我。她悄悄对我说:“你能来,我很高兴。”
我在拭抹相机,“不要客气了。”
“那些瓶瓶罐罐拍妥了没有?”
“七七八八了,底片已交给宁馨儿转交出版社。”
“好极了,那么你可以专心为我拍照了。”她喜悦。
“阿琅,我住在这里,全凭你的关系,你要支持我,不然的话,婀娜这种小人就会尽情乘机欺压我,明白吗?”
“乔穆,我也不准你欺侮婀娜。”琅说。
“天真的慕容琅,纯情的慕容琅,男人唯一可以欺侮女人的一招是抛弃她,我又不是她的爱人,这辈子也报不了仇,你放心了吧?只有她欺侮我的份儿。”
阿琅腼腆地笑,她笑得那么奇怪,那么美丽,像天上忽然出现一道彩虹般的艳丽,我衷心地欣赏她这股单纯的美,没料到误会日益加深,引起了大悲剧。
然后她离开了我的房间,还替我掩上了门。
宁馨儿订了台子,我们在纽约的福临门吃上海菜。
每上一道菜,老板娘都亲自解释菜的来龙去脉,猪脚烧狮子头叫“猪八戒踢球”诸如此类,生花妙舌,我听得胃口好起来,吃了三碗大饭。
因为实在气婀娜,只当她不存在,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实际上眼睛插着一枚钉子。
婀娜平时是个八面玲珑的好女子,不知如何,最近对我,却向刺猬学习,有事没事都刺我几下,实在痛了,怪不得我乘势反击。
宁穿件黑色的丝旗袍,一副独粒头钻石耳环,淡妆,配一黑鲸皮半高跟鞋。衣服穿在她身上不知多舒服熨帖,更衬得她脸若芙蓉,色如春晓。
一边阿琅顶着头鬈发,圆眼睛圆嘴唇圆鼻头,可爱得像只洋娃娃,更引得外国人啧啧称奇。就算是我的敌人婀娜,她也刻意打扮过了,直发如瀑布般撒肩上。
我忽然飘飘然起来,此刻除出韦小宝,谁还像我似威风,男人有这一刹那,虽死无憾,坐在三等机舱受的鸟气,自然消失无踪。
慕容氏在纽约的排场与在香港处一模一样,平凡处特见功力。
第二天清晨,婀娜与阿琅到中央公园去跑步,我睡得很晚,呻吟着不肯起床。
等我出房门时是十一点了。
宁馨儿在会客,脸色凝重地对牢一个年轻男人。
她已换过一套银灰色的便装,头发梳一条肥的辫子。
如果没有外客,也许我会鼓起勇气伸手拉一拉那条可爱的辫子。
既然有客人,我决定躲在屏风后偷偷看她。
她向男客说:“……既然你要各管各,我也没意见,虽然慕容先生是希望我们在一起的。”
我原本以为是普通的客人,没想到谈话内容这么私秘,这时候也知道不该偷听下去,己来不及了,我太想知道有关宁馨儿的事,我的双脚不听命令,钉牢在地板上,决意偷听。
我不是不知道我的行为卑鄙,因此作贼心虚,一颗心突突的跳起来的。
那个男客说:“我始终不能够控制我自己,见不到你又好一点,看到你就不能自己。”
声音无限的落寞与凄酸,我听得呆了,非常震动,一个人若不是受了极大的爱之创伤,根本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他是谁?宁以前的男朋友?不不,不像,宁馨儿不会有这样的男朋友,她对男人的要求不只这么样。
我窃窃的听下去。
宁温和的说:“我俩都老了,你还提着以前的事作什么?”
那男人说:“老了?除非是死了,一了百了,我才可以忘记你。”
宁馨儿有点动气,“你尽说这些疯话干什么?”
他隔了一会儿说:“对不起。”
我纳罕,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你说笑扯淡,也要有个分寸,不看我面子,也要想想你爹对你们的好处,我生日,你送两盆有毒的花来,你要喻古讽今,我是无所谓,叫琅看着,算是什么呢?”
我忽然灵光一现,明白起来,啊,这是慕容珏!
呵,可怜苦恼的人,他爱上了他的继母,我致以他最大的同情。
只见他低着头,良久不出声。
客厅的光线很暗,外头下着雨,坏天气,但是可以看到慕容珏秀美的轮廓,他长得与慕容琅几乎一模一样,两个人直如双生儿般。
他轻轻说:“我见那花那般好看,跟你一样。”
宁馨儿啼笑皆非,“我有毒的吗?”
慕容珏不响。
又隔了一会儿,她说:“即使我似一朵花,也早在慕容先生过身那一年,已经谢了。”
慕容珏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发出闪烁的光辉,像是在说:花谢?你?不可能。
宁馨儿问:“孩子们都好吧。”
“很好。”
“顽皮吗?”
“不在话下。”
“也该让我见见。”
慕容珏冷笑,“叫你什么?怎么称呼?奶奶?”
宁馨儿叹口气,站起来,“你是不会原宥我的了。”
慕容珏别转了脸。
宁馨儿站起来,“今天晚上,你来不来?”
“再看吧。”
“你那脾气,多早晚才改呢?”宁馨儿轻轻责问。
“我先走了。”慕容珏有种僵持的固执。
宁馨儿的孩子气被他激发出来,“你始终认为我是曼陀罗?”她问道。
慕容珏不回答,取起大衣,搭在肩上,就往外走。宁馨儿取过一件貂皮,跟随他身后。
“我送你。”她说。
他俩出去了,女佣进来收拾茶具。
我缓缓坐下。思想他们两人的恩怨。
忽然之间门铃响了,我跟佣人说:“去开门,夫人回来了。”
门一打开——
好家伙,诸位看官,你道来者是谁?触目的正是那身高六英尺有零的身材与一蓬大胡髭,果然不出所料,敏敏哲特儿进来了。
我连忙后退三步,怕他又取出什么凶器来。
可是他那思想似乎是搞通了,见到我如见到亲人一般,“乔兄,你在这里?慕容琅呢?”
我真同情他,“搞了半天,你到底见到慕容琅没有?”
“她不肯见我。”他沮丧地掩起脸。
“你这窝豪的人!”我不悦,“对付一个女人也没有办法,干脆把地敲晕了,装入一只大麻袋,私运回尼泊尔也罢,何必同她玩这个七擒孟获的游戏?她玩上瘾了,十年八年也不同你结婚。”
这话仿佛是说到敏敏哲特儿的心里去,他的目光使我知道,他已经视我为知己。
“亚方素老兄,”我拍拍他的肩膀,“你有勇无谋,所以难赢得美人心。”
“愿意向乔兄请教。”他可怜巴巴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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